是约集三五个谈得来的,西行,出西门转北,到城西北角略北,有个通惠河的水闸,通称闸桥,其附近富有荒漠之趣,所以也是野。说荒漠,其实一些景色,如小河流水,水中有断续的芦苇丛,对岸多松林,林木掩映中可以看到一些古墓,会使人想到逝者如斯,反而颇有诗意。我在通县六年,离开以后,城外,最怀念的是闸桥。是半个世纪之后,我有机会故地重游,想再看看闸桥,汽车慢行,左顾右盼,找,除了楼房、马路之外,旧迹,城墙,河道,墓田,都杳如黄鹤,更不用说闸桥了。逝者真就如斯,还有什么诗意吗?
还是说学校生活。晚饭之后还有课(周末除外?),是自习课。记得是两小时,也在教室里。师长只是间或来,群龙无首,教室内就成为如今日之集贸市场,可干正经的,卖什么买什么却不一定,也可以只是闹逛,什么都不干。下自习课之后,上床之前,还有一段自由加享受的时间。自由的含义简单,是没有规定做什么。享受的含义复杂,但可以综合为两种性质,仍是古人说的,饮食和男女。饮食是由工友那里买点花生、糖果之类,以补充半空空如也的肚皮。男女呢,学校没有女生,连女教职员也没有,但男女之情或之求则是天赋的,至时它还会显示力量。表现是高年级的某人向低年级的某人(通称小白脸)用“进包”(请到己屋吃花生、糖果之类)的办法表示好感。如果真就好了,这种活动,通称为“拉牛儿”。这是否可以称为同性恋?我想是还够不上,因为,如果如康有为《大同书》所设想,男师范、女师范之间也去了“界”,我想,十之十费力进包的就会扔开小白脸,去找红颜了。这样说,找小白脸而不找红颜,正如吃鸽子粪而不吃烤鸭,非独有此癖也,乃不得已也。不得已中有苦,现在回想,夸而大之,就真不免于痛哭流涕了。
一天过完,到了吃喝拉撒的最后一位,睡。入睡之后,打呼噜不打呼噜,因人而异,做梦不做梦,梦见周公还是梦为蝴蝶,也因人而异,没什么可说的。单说入睡之前,十个人有九个人,是嘴闲不住的时候。都说什么?自然只有天知道。如果一定要述其梗概,也只能由消极方面下口,说反正没有正经的。所谓没有正经的,是不要说论道,就是苏东坡喜欢听的说鬼也很少,而是常常滑到言不及义。说起来这也是“人之初”吧,闲谈,你一言我一语,越是离道义远,越是有精神。如何截止?至少是有时,就需要从某处传来一声:“陈朽木来了!”
周末度完,来了特殊的一天,星期日。不上课,自由活动的时间长,真可以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了。这不再是普普通通的朝朝夕夕,想留到下面分解。
《流年碎影》 课内课外(1)
上学,正经事是从师,学些新知识和新技能,追记学校旧事,重点应该说这个。学,依规定,只有上课,教师讲、学生听一种形式。下课后如何,没有规定。这没有规定有优越性,其荦荦大者有两项:一是学生有了自由,就既可以不务正业,又可以务正业;二是专说读书,就不像50年代到70年代,有些不合教义的书不许看,甚至小红书之外都不许看。于是在师范学校六年,谈到学,就要兼说课内和课外两种情况。
先说课内。课程门类很多,原因大概是,学生毕业后要当孩子王,赤子之心空空,要填充各种知识,为人师者就不得不先具备各种知识,包括如何教好孩子的知识。不同课程有不同的性质,因而课时多少,早开晚开,学生重视不重视,某人教,学生欢迎不欢迎,情况就千变万化。只好取其梗概。先点课程之名。照例居首位的是“国文”,今曰语文,所学主要是用文字表达情意的能力,都知道最重要,却不容易,所以课时最多(每周五六课时),时间最长(年年有),学生纵使不喜欢,也不敢轻视。其次,或说同样重要的是“数学”和“外语”(只有英语一种,所以课程之名为“英文”)。数学,都知道是一切科学知识的基础,想在这方面前进,就不能离开它。可惜学得不多,记得只到平面几何和小代数。就我自己说还要加个遗憾,是数学学得少,没学好,后来钻研西方哲学,尤其数理逻辑,总是如读天书,不能甚解。外语何以重要,其时不知道,可是大家都有个模糊的印象,是新时代,想不落在后面,就要学会Yes、no。英语也没学好,但终归是入了门,后来念英文著作,起初多借助字典,也就勉强过关了。三大件之外,或之下,有四门课程可以平行排列,“历史”、“地理”、“物理”、“化学”。学史地,目的,近视的是熟悉古今中外,远视的是鉴往知来,鉴远知近。内容是述说实际情况,不难学;或说只有小难,是辨真伪,如宣扬至高无上爱民如子,应该知道是鬼话,明是非,如说依某教条,乱世可以立即变为天堂,应该知道也是鬼话。这样,我就一贯以为,如果教师上课,能够指点学生不信各种鬼话,开这样的课就有意义,否则不如利用上课的时间,让学生多看几种讲史地知识的书,用自己的理性吸收真实的,扔掉骗人的。显然,这又是理想,同一切理想一样,其中必隐藏着困难,甚至大困难,这是,总会有什么势力,轻,不许你怀疑鬼话,重,要求你宣讲鬼话。所以,再说一回理想,是上好的史地课,应该以事实为沃土,培养见识。在师范学校六年,我随班听了多次史地课,所得呢,也只是考大学未交白卷而已。再说物理和化学,当时很多人说,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意思是就会有饭吃。我没有这样坚强的信仰,只是觉得,这是科学的初步,学了必会有用,何况本校毕业,或万一升学,都要考这两门。可惜是兴趣不高,又资质差,同样是没有学好。也属于科学知识,还有一门课程,名“博物”,因其名而推其实,应该讲授动物、植物和矿物三方面的知识,可是记得外号胡老头儿的胡先生讲,内容只是生物而没有无生物。生物,也只是人所对待,而不及人类学、民俗学之类。此外,有几门课程可以等量齐观,都是陶冶身心的,是“体育”、“音乐”、“图画”、“手工”。体育课有个特点,是走出教室,而且变安坐为跳跳闹闹。有的人也许很喜欢吧?我则一如上其他教室内之课,只是应酬公事,所以六年之久,田径,球类,竟没有一样是占先的。其余三门,音乐,记得只学会按风琴(学校没有钢琴);图画,手工,则毫无所得。还有一些课程,如“教育”、“心理”、“教学法”,显然是传授当孩子王之术的。此外还有“法制”和“医学”,是传授防治知识的,都讲什么,不记得了。我1925年入学,1931年毕业,中间的1928年是所谓的北伐成功之年,统治权由北洋军阀之手移到国民党之手,正如有文献记载的无数次易代,讨了便宜的一小群人,头脑发热尾随的一大群人,或口说,或兼相信,“这一变可就好了!”事实经常是,“可就好了”如肥皂泡,不久就破灭,只剩下“变”却“真实不虚”。这变而且是多种,如京兆师范学校改为河北省第十师范学校;多年的无党无派的老校长刘汉章下台了,换为国民党员段喆人;县里有了党部,入党表示先进,有不少不甘落后的学生(包括女师范的学生)入了党,男女同为出入党部的员,就有了授受亲的机会;等等。诸多变之中还包括一项课程的改变,是添了宣扬三民主义的“党义”。党之义,千古类同,是要表明,只有某些教条是真理,异于此者都错,应该清而除之。也许其时我已经“攻乎异端”了吧,对于这种以讲理为名而实际不许讲理的霸气总是没有好感。人微言轻,没有好感又能怎样?不过是上课,他讲他的,我低头看桌下的《热风》或《玉梨魂》而已。
课程门类如此之多,上课时间如此之久,所得总当不少吧?应该说有所得,至于多少就比较难说。原因之一是门类不同,教师水平和教法不同,自己性之所近、性之所远不同,不同学科,所得就不尽一样,难得一言以蔽之。还有原因之二,是年深日久,又自己记忆力很差,琐细情况已经记不清了。只好说说概括的印象。学官话,尽先说好听的,这是确实得了不少昔日毫无所知的知识,纵使都是未深入的。以数学为例,几何讲多种形状的关系,有所断定,可以用什么办法证明,等等,都是上小学时候不知道的。又如英语,记得课本之外,还念过英国散文名作家兰姆写的《莎士比亚本事》,这就使我以后由厚古而媚外,只怀抱字典而未上补习学校,也就勉强通了。好话说完,还要说些泄气的,是:一、不记得上哪位教师的哪门课,像看京剧《打渔杀家》,盼叶盛章扮的教师爷出场,准备给他个碰头好。这是说,听课,都兴趣不高。还有二、更差的,是烦腻,又不能不入教室,坐在那里装作听。现在回想,这兴趣不高甚至烦腻,一部分应该由自己不上进负责;但也只是一部分,此外就不得不想想我们的教学制度和办法。这问题太大,牵涉到许多方面,难解决,只好不说了。
与课程密切相关的还有个师资问题和教法问题,也可以说说。其时,知识分子的待遇不坏,以师范学校为例,有不少教师的月工资在现洋(银元)百元以上,用这样的高薪礼聘有学有识的不难。大体说,以1928年为界,易代前,聘请教师更重视学识,易代后差些,因为要兼考虑党同。教师造诣高,容易获得学生的拥戴。但这是常规,常规之下容许例外,比如其一,也许肚子里大有存储而说不出来,即口才不佳;还有其二,人过于温婉,学生不怕,上课就压不住阵脚。这方面,最突出的是教图画的赵梦朱(名恩熹)先生,他造诣不低,只是生来瘦小白净,上课细声细语,学生吵闹,他无力制止,仍是细声细语,以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