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名书法家,写行写楷,都守二王矩蠖,并有理论来支持。他诗词也写得很好,我手头还有1929年北京书局印的《秋明集》,上下两册,上册收诗,下册收词,可惜为书名所掩,知道的人不多了。沈兼士先生在北大也以善书名,只是因为他的兄长尹默先生,以及也出入红楼的马叙伦先生,造诣太高,这就有如一般高个儿的女士,一旦走入时装模特之群,就欲挣扎也显不出来了。在我的记忆中,沈兼士先生还有个也许值得说说的特点,是“沙滩”地小(只是北池子北口外以东一个直径几十米磨盘状的小圆块)名大(就是不提红楼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全国许多学术界耆宿在这一带活动,只有他一个人连住所也是大名“沙滩”的一条东西向的小街。
余嘉锡。余先生,字季豫,湖南常德人。他在辅仁大学任国文系主任,到北大是兼课,我听一年,发讲义,名《目录学发微》。他身材中等偏高,说不上胖而显得丰满。当然穿长袍,与其他老人物如黄节、马叙伦相比,还多一顶瓜皮小帽。上课坐着讲,平静地传授知识而不用面部表情甚至指画来助阵。这是纯旧派的教学形式,使人想到周敦颐和二程,至少也是颜习斋和戴东原。目录方面的情况他是吃透了,所以有能力写《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辨证》。治旧学,思路清楚,甚至可以说有新时代的科学精神,比如至今还记得他有一次讲:“有人常说,某书是伪书,因不见于《隋书经籍志》。这是不对的,因为《隋书经籍志》并不能收尽天下书。”这就大有说服力。著作不少,贡献大,归道山以后,还由其东床快婿周祖谟先生整理出版《世说新语笺疏》,我觉得这是出自朴学,最靠得住。说起朴学,不禁想到今代盛行的大话和空话,前现代、后现代之类,丈二和尚,使人摸不着头脑,对比之下,还是觉得老一辈的一步一个脚印值得珍重。
钱穆。钱先生,字宾四,我上学时期,他是红楼中叱咤风云的人物,因为其时大刮《古史辨》之风,他写《先秦诸子系年》,主旨就是深辨古史。他无锡人,没有多少学历,可是勤读,钻得深,所以能够平步青云,走入红楼,任史学系教授。我选过他的课,也许有两年吧,因为其时我也被考古风刮得东倒西歪。听说他教过中小学,自然讲求过教学方法,因而在课堂上,作风与余嘉锡先生大不同,不是安稳平静,而是常走动,口讲指画,间以嘻笑,显露锋芒。但语音只能南腔而不能北凋,北方同学听着就有些费力,比如初上课时常听他说“王五”,不知何意,后来才知道,这是说“黄河”。他考史,时时有新说,记得听他讲《楚辞》中地名,说旧时都认为在江南,其实应该在江北,我至今也不知道究竟对不对。不过,不管他怎样立异,都举证,总之仍不离汉学传统。七七事变以后,他先到昆明,其后到台湾,高寿,九十余才归道山,不忘故土,遗嘱归葬太湖之滨。在台湾,他讲课之余,仍勤于写作,较著名的有《国史大纲》。是1992年,由《书摘》介绍,我看到他1979年出版的一本新著《从中国历史来看中国民族性及中国文化》中的一节文字,说中国的传统不是君主专制,而是君主立宪,并说中国人不贪利,不争权,没有“谁肯来做一个吃辛吃苦的专制皇帝”,不由得大吃一惊。钱先生是治史的,竟连专制制度和专制君主也视而不见了,难道因爱故土之国之民,就可以不管事实吗?可惜他已作古,我不能质疑。但我还是不能已于言,写了一篇《关于吾师》(刊于《读书》1993年第2期),说了几句不够尊重的话。过些时候,听说钱先生的亲属看了不高兴,曾著文为钱先生辩护。人各有见,但依照红楼精神,讲理,考虑的只应是“证据”,而不问亲不亲的。
《流年碎影》 前辈掠影(4)
顾颉刚。由《关于吾师》那篇拙作就联想到顾颉刚先生,因为其中也触及他。顾先生,名和字统一,苏州人。1920年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与红楼的关系可说是双料的。插叙一笔,哲学大概真如鸡肋,食之无味,所以名人如朱自清、康白情、章廷谦(川岛)、容肇祖、何其芳,毕业后(也许早到未毕业)都改了行。顾先生也是改了行,治历史,尤其历史的地理沿革。我上学时期,他是燕京大学教授,在北大史学系兼课,讲《禹贡》。我选听这门课,因为讲授者是创办《古史辨》的。顾先生体格是苏州型,外貌的风度却既不白净又不清秀。待人好,诚恳和气,讲课十分认真。可惜天道吝,多有笔才而少有口才。看过《古史辨》自序的人都知道,那是倚马万言,可是讲课,常常嗫嚅一会儿,还是说不出来,就急得拿起粉笔写。他治学甚勤,买书很多,据说已经装满九间平房。还有大志,创办禹贡学会,编印名为《禹贡》的期刊,想带领一些同道(多为听课的同学),研究历史地理,绘成历史地图。七七事变以后,离开北京,还紧抱着理想继续努力吗?不清楚。可知的是解放以后,50年代初,他回到北京,赶上思想改造,批胡,想挣扎,适应新环境,于是也拿起笔,骂胡适,表明自己已经不是过去的自己,可加入新的“同志”之群。可是如其高足童书业等所表演,也拿起笔,大骂顾颉刚,可证新的一群还不能把他看作同道。这正如王学典看了1993年出版的《顾颉刚年谱》以后写的一篇文章的标题所指出,是《痛苦的人格分裂》(刊于《读书》1995年第5期),以对胡适为例,是心里感激嘴里骂。能不能不分裂?至少理论上是能,办法是用沉默的方式承认落伍,不可救药。也许是不甘于寂寞吧,顾先生还是用语言文字挣扎。至少我看,有时还过了头,如70年代末上海古籍出版社重印他的《秦汉的方士与儒生》,他可以不说话,却写了“重版前言”,说原来未承认焚书坑儒有积极意义,是错了。难道顾先生真会举手赞成焚书坑儒吗?所以我写《关于吾师》坦率表示,我不愿意看到我的老师,为迎合时风而说稍有正义感的人听了会皱眉的话。
罗庸。北大国文系有两位教授,罗庸和郑奠,像是李杜,谁提到就连着说,都规规矩矩讲课,不露什么锋芒。两位都是1920年北大国文系毕业,也许毕业后就留校工作吧?罗先生,字膺中,扬州人;郑先生,字石君,浙江诸暨人。七七事变以后都西南行。迎来胜利和解放,罗先生留在西南;郑先生辗转到语言研究所,由古文献中集语法和修辞的资料,印成书,我都见过。单说罗先生,还与我有点特殊的关系。一是在校,我毕业前写关于乐府诗的论文,导师是他。我读书,杂而不专,也就难得精于某一门,而论文是要求既专又精的。我有自知之明,想随便拉个题目,凑万八千字,估计罗先生宽厚,可以给六十分,能毕业就得了。没想到罗先生宽厚还加了客气,竟给了七十多分。二是40年代后期,我帮一个出家朋友编一种佛学月刊《世间解》,刊物传到西南,适值罗先生亲近佛理,竟收到他由某大学寄来的鼓励的信。这使我很惭愧,曾复信表白,并问安。其后若干年,因为都忙于应付新要求,就不再有音信。恍惚记得听谁说,他是过早地作了古。仅存的两三封手迹,因为一再运动,自顾不暇,也就“人面不知何处去”了。
唐兰。唐先生,字立厂(ān,非工厂的厂),浙江嘉兴人,古文字学家。我上学听他课,讲的就是古文字学。记得后来成书出版,名《古文字学导论》(?),我买过,现在也找不到了。辨认古文字(主要是殷墟甲骨上的)是考古的一支,当时也是热门,唐先生钻得很深,也颇自负。记得一次上课,他谈这方面研究的情况,有个同学问:“郭鼎堂(郭沫若其时在日本研究甲骨文、金文,署此名)怎么样?”唐先生小声说个“咳”,接着是冷笑,推测他的意思是,外行胡猜,多可笑。因为研究金文,他还是青铜器专家,记得30年代后期,我到他家里去,看见屋里就有些小件青铜器。其时他住在地安门内,与个年轻的夫人(盛传结合时他三十四岁,夫人十七,恰好减半)为伴。大概是1939年夏,他决定南行,春天,由国文系同学李九魁发起,在中山公园为唐先生送行,参加的有我和周祖谟,记得还照了相。解放以后,唐先生未回北大,到故宫博物院做什么研究工作,我见过他。他本来就偏于胖,随着年岁增加,体重和血压也增加,听说多在家休息,终于抗不过病,作古了。
恒寿山。课堂上的前辈说得太多了,应该换换样,于是想到恒先生。恒先生是武术教师,教的是业余课,地点在红楼西北角的风雨操场,时间是下午下课以后,一周几次不记得了。他是满族,其时已经年近古稀,健壮,秃头,所以表演太极拳,颇有老僧入定的神气。他武术造诣很高,通各路拳术和各种武艺,还练过摔跤。他说这样多学,是想当侍卫,没想到江山易主,会武术没出路,只有靠教学吃饭了。他在武术界名声很大,人称恒大力。有一次他露了一下,是抬起一条腿蹬其上有窗的一面墙,确像是房屋的半面都颤动。他还表演过运气,是不管你打他什么地方,那地方都鼓起,成半球形,坚韧如橡胶。我是偶然一次走入风雨操场,认识他的。其时考北大都是学广义的文,所以虽然学武不必交学费,学的人还是很少。我呢,也许小学时期看《七侠五义》之类还有影响吧,就向恒老师说也想学一些。他问我姓名和籍贯,不想一说香河县,他大感兴趣,因为香河县有个全国驰名的武术家张秀林(名策)是他的师兄弟。由于这种因缘,他对我很亲切。但他有知人之明,说:“太极太难,要有耐性,还是学一套威虎拳吧。”果然,学了不多,我就表现为没有耐性,不积极学了。但我有时还去,是愿意听他讲亲见亲闻的武侠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