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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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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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政烺。他字苑峰,山东省荣成县人,于1932年考入北大史学系。外貌有特点,体粗壮,头大,顶部正方,目高度近视。读书多,记忆力特好,在校时期即以成绩突出扬名。是一次上胡博士的什么课,胡博士讲到什么小说,说可惜没有什么书谈到它的作者,张政烺站起来说,有的地方谈到,见什么丛书里的什么书。胡先生大为赞叹,上课时常说,北大真不愧为大,如什么小说的作者,他不知道有人谈过,张政烺先生知道云云。毕业以后,因为发表了不少考证文章,很快就成为文史界的名人。多年来在大学任教,讲授古事,兼及古文字、古器物之类,最后也是流入历史研究所。我跟他没有来往,可是关于他的惊人的记忆力,却也略有所闻。一次是听一个听过他讲课的人说,有学生问他什么,他说可以看什么书,在什么丛书里,第多少页。又一次,是杨向奎同我说,我的《负暄琐话》出版以后,张政烺买到一本,因为其中写孙以悌,就送给他看,他看底封上有张政烺的批注,说这本书是国文系的张璿写的,所以才来找我。听到这些话,我知道这位有大成就的同学还记得我,我感到欣慰。这之后,在什么招待会上我见过他两次,满头白发,眼显得更大了。我同他打了招呼,他说得不多。据杨向奎说,近年来他精力下降,不能写了,我颇想借用康德的最后一句话来安慰他,是“够了”。
  高去寻。他于1931年考入北大史学系,与杨向奎同班。河北省高阳县(?)人,高个子。也是成绩不坏,所以毕业以后能够走进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也许从董作宾等做研究工作吧,推想其后就主要攻甲骨文、金文。人总是难免随着环境流转的,1949年,国民党政府战败逃亡,他也到了台湾,我们从此就断了音信。记得最后在一起厮混是1936年的寒假,我在保定育德中学教书,住城内西街以北操场营房,他带着他的夫人来保定看病,夫人住了院,他多在院外,无事,几乎天天见面,谈天。我们当然也要到医院看看病人,那位来自农村,但相当漂亮,本来温顺加新学的开通,大家的印象都是颇像个样。唯一的缺陷是脚旧式,难得维新,如南下金陵,不要说跳舞,连出席什么会也难吧?可是老高(我们都这样叫他)情意专一,只盼病愈而不想跳舞一类事,所以我们都称赞他为模范丈夫。后来,这位夫人就真随着南行了,之后还会随着先则西南后则东渡吧?多年来,幸而只是同学关系,他没有成为我的社会关系包袱。近些年,台湾由臭变为香,我当然想知道他的情况,可是那里也是老成凋谢,因而就想询问也未能找到知情之人。但推想,那里没有我们这样的运动,如果不短寿,霜晨月夕,他们二人大概还能对坐相视而笑吧。
  牛满江。他是1932年考入北大理学院的,入生物系。也许因为他的籍贯也是燕赵(河北省博野县),与我多有来往的什么人是中学同学吧,我们虽不同院(他也就不到红楼上课)而相当熟。他外貌可谓得其中,不高不低,不胖不瘦,戴眼镜,对人和和气气。很用功,到我将毕业的时候,他已经越过吸收普通知识,进而为专门研究,记得问过他,说正在做合两个鸡蛋黄的什么为一的培育试验。这有什么重要,我不懂,但我知道在研究生物方面他已经造诣不浅,所以敬重他。因为敬重他,就曾向他请教一个大问题。是在红楼后面钻图书馆的后期,我的头脑里曾有一次大波动,是忽然感到疑古考古,所注意都是身外事,人首先应该弄清楚的是“人生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茫然了,自己想不明白,自然就想问人。牛满江是研究生物的,人是生物中的一个种属,问问他,也许能够明白吧?于是找到他,问:“由你们研究生物的看,生物活着有没有目的?”他想了想,说:“除了传种以外,像是没有其他目的。”他的答复显然不彻底,但对我后来的改行治人生哲学,却有不小的帮助,或者说,我接受“天命之谓性”而不问天何以如此命,正是他的答复的翻版。由这个角度看,他给我的确是太多了。毕业以后,或再以后,他东渡太平洋,仍研究生物学,既躲过加多种冠的危险,又成为美籍华人中的佼佼者。曾不只一次来中国,与童第周合作,研究什么尖端的项目。我没有去看他,因为我至多是“北冥有鱼,其名为鲲”,他已经是“化而为鸟,其名为鹏”。但我听到他的名字,还是充满感激之情的。
  王光汉。他是教育系学生,1931年入学,与我同年级。在校时期,连他的名字我也不知道。是50年代中期,不知根据哪个高位之人的幻想,决定变南口至八达岭一段(旧传四十里)为花果山,由国务院系统的诸多单位负责。我们出版社直属教育部,分的地段是三堡车站略南以东的半山上。规定职工一年去劳动两次,一次半个月。青壮先行,盖房,我们中年以上的后继,登山种树。我去了两次或三次,遵命干这个干那个,至于能否变成花果山,心里想,只有天知道。万没想到人真能胜天,不很久之后,竟也知道并不能变成花果山,于是如一切幻想破灭的大举,以不声不响的方式收回成命。我的多日劳动白费了。但也不是毫无获得。这是:一、更加明白山中生活并不像隐士设想的那样好,因为既要有人供应生活资料,又要有可意之人陪伴。二、曾利用一个秋风送爽的假日,与王光汉(在教育部工作)等游居庸关。王是河北省中部某县人,高个子,不丰润,有点像农村的庄稼汉,负责养鸡。鸡一百多只,不生蛋,而且陆续死,他仍坦坦然。这是说他很老练,所以大家都叫他王老汉。且说劳动半个月,有一天真正休息(与不劳动而在屋里写总结,作感受八股不同),于是与王老汉约,南行去游居庸关,还有两个人参加,大名不记得了。早饭后启行,沿公路,天气和景物都好,不很久就到了。到之前,向东下望关沟,见远处有个新装怀抱小孩的小脚妇女骑驴,后面一个男子步行跟着,王老汉停住,看得出了神。我叫他,他不隐瞒情和意,说:“我最爱看这个。”我怎么也想不到,在红楼四年,在都市生活二三十年,心却还放在百年以前。世间真是太复杂了。下公路我们到关前,进门洞看了佛像和西夏文雕刻,登上云台,向四围望了望。想到关以西的李凤姐墓,时间还早,我提议去看看。西行登半山,找,不见,问人,答不知道,只好罢了。不久与王老汉作别,其后就断了音问。有时想到他,连带想到那位骑驴的,也曾觉得可笑。其实,迷而不悟,也许是更值得珍重的生活之道吧?


《流年碎影》 同学点滴(4)


  孙以悌。大约十年以前,我写过他,收入《负暄琐话》。我同他不认识,写他,是因为我在校时期,他是出现于红楼的奇人,毕业之前不久跳海,是学校出现的奇事。他于1930年考入史学系,原籍安徽寿州,听杨向奎说,早已住在无锡。我那篇写他的奇,主要是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学问,连名教授钱穆、蒙文通等都惊讶,如此之精而且博,不知道他是怎么学的。一个方面是人生观,他熟悉古事,对于其时许多人都迷恋的考史却没什么兴趣,而常常说:“人应该以众生为念。”挂念众生,是佛家思想,不停止于思想就要修菩萨行,可是他像是因什么事而绝了望,终于如托尔斯泰,出走,到天津,上了南行的轮船,后来人不见了,船上只剩下行李。都推想他是跳渤海了。因为他造诣特高,人人惋惜,破例,为学生也开了追悼会,还借《史学论丛》的篇幅,为他出了专刊,印了他一部分著作。我是看了专刊上的照片,才知道是我住在第三院宿舍,早晨在地下洗脸室,经常遇见,光头穿灰布长衫那一位。他人往矣,却使我因他而常常想到心安理得之不易。他走的想当是认真的一条路,我呢,无此雄心壮志,只能随所遇而安,或干脆说自欺,对比之下,不能不感到惭愧。
  徐芳和陶维多。转为说女的。她两个是我们班的“唯二”女性,平常提到总是连着说,所以这里也就可合则合、可分则分地写。且说我们班是大班,人三十出头,“唯二”,按比例说就太少了。这使我有时想到生不逢时,比如晚生几十年,女子上学成为家常便饭,有些班甚至阴盛阳衰,不才如我,也会有中不溜儿的佳人来跟前表示好感吧?可惜那是几十年前,我们一大群看两个,就如在天上了。这结果是,四年之久,我同她二位,大概没交谈过一次,因而所知也就很少。远观的印象当然有,徐身材中等以上,白净,有点风流成分;陶则矮小,沉静,表现为老老实实。插说一件事,是每有一个年级毕业,就印一次同学录,推举毕业同学十几个人负责编,凡本年毕业的交照片一张,钱币一元。我们毕业那一年,照旧规办理,可是都没拿到同学录,听说是主办人贪污,不给印刷厂钱,印刷厂就不交货。拿不到同学录,会有多种损失,其中之一就是,比如徐芳和陶维多,就说不清其年龄和籍贯。毕业以后呢,没见过一次面,稍有所知,都是听来的。较早是抗战初起在武汉,有人在什么宴会上见到徐芳,颇出风头。后来像是还到了台湾。生活总是在高层次飘,至于详情,因为消息都是零碎的,就难得连缀起来。现在还健在吗?在哪里呢?不知道。陶维多则正好相反,是前期迷离,后期明朗。记得是90年代初,一次与先则文改后则语委的高景成先生闲谈,不知怎么一来就谈到陶维多,原来近些年她在语委工作,住西直门外昌运宫,不幸于1989年逝世,还开了追悼会。这样,近,也就咫尺天涯了。
  马珏。我也写过她,收入《负暄三话》。她念的是北大预科,1936年升入本科政治系。我在校时期,她是学校的大名人,甚至北京的名人,因为头上有两顶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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