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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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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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北京的名人,因为头上有两顶帽子,国文系主任马裕藻先生的女儿小,校花大。花,谁都想看看,我未能免俗,狭路相逢,也看。印象呢,长身玉立,面庞白嫩,确是够得上一个“娇”字,娇,我不为泥做的诸君讳,都爱。但爱是“情”方面的事;还有“理”,就不能不打打算盘。即如我,近在本班的徐、陶二位尚不敢靠拢,况远在他班的马珏乎?所以同出入红楼近三年,连相视而笑的机缘也没有。她于1934年春未毕业离校,到上海结婚,名花有主,我逐渐也就把她忘了。万没有想到还有交往的机会,是她的在山东枣庄工作的儿子杨衡善是我的读者,看到我写马幼渔先生的文章(收入《负暄琐话》),就来信,说他妈住在他那里休养,他的姐姐杨康善在北大工作,前不久他妈并曾在北大朗润园住很长时期云云。我也住朗润园,因为不知道,就交一臂而失之。但我们通了信,她并寄来上学时期的照片,说希望我能够想到昔日。其后她连遭不幸,先是丈夫病故,不久腿又摔伤。希望她还来北京住,看来不容易了。1992年的冬日吧,据说是枣庄的住处有困难,她竟来北大到她女儿家住。其时她女儿住燕东园的新建楼房,离我的住所不很远,我当然要去看她。她拒绝了,说行动不便,俟养好些再说。我推测,这是怕我对比今昔,心里都不好过。这其间,我送去新出版的一本拙作,劝她好好养病,待好转我去看她。一拖就拖到1993年秋天,是一天的下午,她女儿来,说看她母亲,可否一会儿就去。我去了,她拄着双拐走来,靠近我坐了约半小时,一直拉着我的手不放,眼泪汪汪的。我没想到她这样念旧,也很感伤。其后不很久,她就到医院去疗养,我未能再去看她。大概是1994年末,听她女儿说,病终于没有转机,挨到十一月,下世了。她生于宣统庚戌,属狗,卒于甲戌,仍是狗年,也可以算作始终如一了吧。生而为人,总不免一死,但如她,有写作之才,富于情,又早年见闻多,而没有及早拿笔,终归是个不小的遗憾。
  金石。她1932年考进北大,入外国语文学系学英文,与杜文成同班。我对她有印象,是因为她是运动员,而且打篮球,在我上学时候是罕见的。她是沈阳人,个儿不高而粗壮,头大,上下一样宽,恕我直言,实在不能算漂亮。离开学校以后,各奔前程,也就都忘了。是80年代后期,有一天,我在出版社的办公室,有个老年妇女推门进来,自己报名,说她是金石,问我还记得不记得。我说记得,请她坐下。当然要说说多年来的情况。她丈夫姓刘,近些年一同在合肥工业大学工作。她当年在北京的住宅还有,在地安门内油漆作,所以告退以后,也常在北京住。知道我在出版社,是因为她女儿有时来音乐编辑室帮忙,偶然谈起,疑惑是旧同学,立刻跑来,果然不错。她不愧为运动员,虽然比当年瘦了些,腰板儿还是挺直,走路轻快。她很热情,问完我的情况,接着问还有哪些同学在北京。我只告诉她杜文成,因为其他人,或病或行踪不定,以不去打搅为是。她记下杜文成的住址,说第二天就去。又说她家不远,希望我去看看,何时去,先告诉她,她准备饭。我去了不只一次。她也常来,有时让查一些典故,就顺便看看我。了解越来越深,我觉得她有个最难及的优点是,以出嫁的女儿为喻,实心实意顾娘家。听到哪个同学在哪里,只要她能走到,必立刻去。每年五四校庆,她一定参加,希望借此机会能够见到几个北大旧人。我呢,很惭愧,多年住在北大而不参加校庆,与她相比,就成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了。
  莫国康。她是广东人,1929年考进北大,入教育系。这里写她,不是因为与她有什么瓜葛,而是,不怕人笑话,因为她美。记得身材、面容,都恰到好处,与马珏相比,还多个“匀称”。如果容许我评论,马珏是因“娇”而美,莫国康是因“美”而美。可以分高下吗?无妨追述个当时的想法,如果校花由选票产生,我那一张,沉吟之后,也许还是写莫国康。可惜这样的“民意”无由告诉她,1933年暑后她离开学校,就不再看见她。曾听到她的消息,是40年代前期吧,说她给(或曾给)陈公博当秘书。陈也出身于北大,1916年入哲学系,与朱自清和顾颉刚同班,毕业后也改行,入了政场,混到代主席,可惜是敌人日本扶持的,于是得个判处死刑的下场。如果所传莫国康曾在他那里不假,后事如何呢?每一想到,不禁有佳人薄命之叹。
  古,“叹”之后有“观止”之说,也就不再写下去。


《流年碎影》 日常生活(1)


  这是小节,只是因为有好多为其时其地所特有,作为闲话说说,如“白头宫女”追述开天旧事,也许有人愿意听听吧。日常生活包括由正月初一到腊月三十的一切活动,不得不挑挑拣拣。想先剔除一些所谓正事或大事,如上课,钻图书馆之类。剩下的,琐琐碎碎,宜于归拢,想从祖传的归类法,分为衣食住行;行殊少可说,换为余兴。主要说己身;但己身也可有代表性,那就算作共享的也可以。
  衣。北大没有制服。有准制服,是蓝布长衫。穿蓝布长衫上课,是习俗,不是法定。所以有少数人,有财力,愿意豪华,漂亮,或给具体的佳人看,或给概括的佳人看,以期换来青眼,也可以做西服。记得一年的暑假,同屋李耀宗就做了一套西服,浅灰色,纯毛派力思的,也许要三十多块钱。其时他连心中也还没有如意佳人,空虚,当然希望有“凤凰来仪”。至于一般人,我在内,就还是一年四季,外包装不变,蓝布长衫。西服,蓝布长衫,以及包装之内,背心、内衣等,我们总是往东安市场,那里都可以解决。记得最清楚的是蓝布长衫,料是阴丹士林(新染料名)的,制成品,用自己身材试,合适了,付款,时价是纸币一元。料坚实,做工也不敢丧失信用,两三年穿不坏。长衫的缺点是下身过长,活动不便,如果改为熊十力先生那样的,保留上部的三分之二,裁去下部的三分之一,开隙保留,上移,穿上舒适,实用价值会超过西服吧?不过人穿衣,记得讲服装起源的什么书说过,是由于想装饰;装饰主要是给别人(尤其异性)看,则长衫究竟要得要不得,决定权就不能属于我们,而属于校花之流马珏和莫国康了。
  食。关于食,我写过“沙滩的吃”(收入《负暄琐话》),这里变为学生的吃,范围大了些,所以不能不粗说。吃,就我说,与通县师范时期不同了,彼时是白吃,变为要花钱。花钱也可以分为常态和变态:常态是天天如此的果腹,变态是与什么人,下馆子,改善改善。先说常态,以作战为喻,有阵地战,是吃包饭。学生宿舍只西斋有,一个月六块钱,米饭、馒头,一菜一汤,管饱;外面饭馆也可以包,价钱贵一些。有游击战,是任意到附近一个饭馆,点菜点饭,吃完付钱。游击战有好处,说小话是容易合己意,说大话是合于北大的自由散漫精神。唯一的缺点是比包饭贵一些,节省,打小算盘,一个月也要七八块钱。这自由散漫精神使北大附近开了不少小饭馆,现在记得的,自西往东,有二院对面的华顺居,景山东街东口内路北的德胜斋(回教),东斋北侧的海泉居,斜对面的林盛居,沙滩西端路南的佚名切面铺,一院对面的四川馆(?也忘了它的大名)。我常走入的是德胜斋,多吃它的烧饼和炖牛肉,佚名切面铺,多吃它的烙饼和肉片熬白菜豆腐,林盛居,有过屠门而大嚼之意,吃它的张先生豆腐。北京饭馆,以姓氏命名的美食有三种:赵先生肉,张先生豆腐,马先生汤。马先生汤为马叙伦所创,有他《石屋余渖》的自述为证,吃要到中山公园长美轩,我人微钱少,未敢尝试。赵先生肉,赵先生为何许人,其肉哪里卖,都不知道,也就欲尝试而不可得了。张先生豆腐是沙滩一带的名菜,几乎家家有,而不见于北京其他地方的饭馆,可见这位张先生是北大的,菜里有笋片,推想他(很少可能是她)必是南方人。其实这类乾嘉学派的玩意儿都无所谓,值得重视的是好吃不好吃。公认为很好吃。如果一定要挑毛病,就是贵一些,一角六分一盘,与包饭二角吃一天相比,就太豪华了。随着北大的迁往城外,红楼时代许多值得永宝用的事物消失了,其中也应该算上这张先生豆腐。
  再说变态,是跳到沙滩之外,改善改善。理论上,可以到西单,甚至前门外;实际上却总是往东安市场,因为离得近,还可以买其他用品。东安市场饭馆不少,高档次的有森隆、五芳斋,低档次的有春元楼、俊山馆等,中等偏上有润明楼和东来顺(回教)。到润明楼,吃豆沙馅包、红烧肉条,很美。最常走进的是东来顺,它生意做得活,比如也可以不改善,吃羊肉饺子二十个,八分,加小米粥一碗,一分,共一角就解决了问题。稍提高,可以吃羊肉馅饼或牛肉肉饼,都味道很好。再提高,三四个人,登楼,还想喝几两,下酒之菜,经常是酥鱼、酱腱子各一盘,价都是一角六分。料上等,工细致,所以味道绝美,现在是价提高百倍也做不到那样了。还有绝种的是几分钱一碗的酸辣汤(内有鸡血条和豆腐条)和不要钱的高汤(上好的是鸡鸭汤上撒豆苗),有时真想喝几口,就不禁有广陵散之叹。
  上学时期的吃,还有住出租房、自做自吃的一种,虽然人数不多,也应该说说,聊备一格。北京有一句俗话,是千算万算,不如起火做饭。其时物价低,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香油与上等鲜猪肉(没有冷藏肉,没有三五百斤大猪)等价,都是一元钱四斤半。这样,比如三四个人吃炸酱面,自做,肉丁炸酱一碗,五分钱就够了。大改善,吃红烧肉,三斤下锅,成本也在一元以下。唯一的缺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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