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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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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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劳动是为有饭吃,接着说衣食之食。农家,就是中产以上的,轻为了长期不饥寒,重为了兴家,即日子越过越好,也都要省吃俭用。食方面的俭,办法有二,一是尽量吃自产的,二是尽量吃粗糙的。自己地里园里种各种粮食和蔬菜,收获之后还自己做酱、腌咸菜,据我的记忆,上市买的只有稻米(家乡称为精米,只过年节吃一两次)、糖、肉、少数调料而已。小麦种得不多。比如收千八百斤,磨一些面粉,是准备来客吃,家中男尊长间或吃一些,儿童和妇女只有到几个节日才能吃。所以日常的饭食,绝大多数是玉米和小米做的,如玉米面贴饼子、小米干饭、玉米渣粥、杂面汤之类。油很少,肉没有,长年下咽的是粗粮,肚皮里的寒俭情况可想而知。营养不足带来强烈的馋的感觉。但又说不上来具体想吃什么。原因之一是,凡有油水的都想吃;二是想而必不能得,也就只好不想;三是如东坡肘子、松鼠黄鱼、香妃烤鸡之类,不要说吃,还没听说过。幸而也有少量的改善机会。以由大到小为序。年节最丰富,家里吃,不只一顿,到姑、姨等长辈家拜年吃,也不只一顿。其次是中秋节,不只可以吃炖肉,还可以吃糖饼、月饼、水果。再其次是清明节和四八庙(旧历四月二十八日药王庙会),也可以吃一两顿。最小的改善是自己生日,在放冬学(旧历腊月十五)后的第一天,依家中惯例,可以吃一个煮鸡蛋。家中养鸡不算少,生蛋换钱,除待客外是不许吃的,所以得吃一个鸡蛋,在当时也是一件大事。此外还有一种无定规的改善,是秋收后的冬闲,有时近晚炒一锅花生,装在笸箩里,晚饭后随便吃。那时候很喜欢吃,吃得多,至今还有下午课毕回家,走到村后,闻到炒花生味,高兴,急着往家里跑的印象。都过去了,所余还有什么呢?找找,还有两宗可以说说。一是如西方某小说中有一句名言,什么什么,不像你想的那样好,也不像你想的那样坏,即如现在,我天天有鸡蛋吃,有时还间或吃松鼠黄鱼,可是常常想吃昔年的柴锅玉米渣粥,又苦于无处去找了。二是食不饱,馋,也不是毫无是处,比如多有“想吃”的感觉,就可以说是远远在清末那位老佛爷之上,她是长期食前方丈,见珍羞就愁眉苦脸的。


《流年碎影》 生计(2)


  食之后说衣。那时候,男孩子是自己家里人,女孩子是人家家里人,所以多方面,男孩子占上风,如可以上学,可以到外面跑。只有在衣方面,男孩子要甘拜下风。女孩子可以穿花色的,而且件数多。因为女孩子要美,以便容易找婆家,出嫁后可以得到公婆和丈夫的欢心;至于男孩子,能够健壮就成了,因为任务只是,外劳动生产,内传种。以上是泛论,具体到己身,就成为比食更加寒俭。其时虽然还没听说过中外合资,却是在日常用品方面已经渗入欧风东渐。比如古人说的男耕女织,女的一半就变为只纺线而不织布;就是线,也大多是从货郎担上买,称为洋线。准此例,与土布相对,布商卖的多为洋布,匀净,染的颜色好,连乡下人也喜欢买。国产的也有精致而讲究的,是丝织品,如绸缎之类,乡下人不敢问津。记得其时我穿的衣服都是母亲做的,质料大多是洋布。夏是白色,低级的曰本色,牌号是大五福;高级的曰漂白,少用。秋冬,几乎总是穿蓝色,要阴丹士林染的,下水不掉颜色。衣不薄而单,所谓单,比如棉袄,穿,就是一层,其内没有背心、内衣之类,外没有罩衣。清洁之道,单衣可以换洗,棉衣就只能春暖后拆洗。落后吗?不舒适吗?记得我诌文曾谈论“惯了一样”的人生之道,这样寒俭惯了,像是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过。自然,这是偏于唯心的一面,如果移到偏于唯物,就会发现昔不如今吧?也确是这样,比如还清楚地记得,那时候冬天特别冷,地冻得裂缝,房檐总垂着长长的冰锥,腊月十五放学,要抱匣子(一般是用母亲奁具,装书和笔墨,放在课桌内,放寒假拿回家),手不能揣在袖中,没有手套,只是一二里路,手背就冻裂,流血。这唯物之后又来了“惯了一样”也就安然过去了。与食相比,衣寒俭,对我后半生的影响像是更大。主要的表现是,轻些说,安于寒俭,仍旧贯;重些说,破旧而少换,生人熟人看见,都感到应从俗而未能从俗。我也想努力从俗,可是不容易。比如:—个女弟子有怜老之心,送来新样式的纯羊毛衫,并愿意我头伸入钻而试之,我钻进去,围观的人都说好看。女弟子称心如意走了,我赶紧由头部向上拉,去掉,换上陈旧而敞亮的。室中人也有意见,我说:“维新,我感到负担太重,怕思路不能自由,因小失大,只好还照样凑合着吧。”
  衣食之外,还要说说娱乐。《诗经》说:“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帝指天帝,今所谓自然,所定之“则”是什么呢?可能只是“能活”,并不包括活得称心如意,尤其知识和享受的无限膨胀。如果这样的推想不错,那就可以说,人类的历史,时代越靠前,生活离帝之则越近,时代越靠后,生活离帝之则越远。缩小到我个人的亲历亲闻也是这样,农村的生活近古,因为不娱乐也能活,所以娱乐就少得可怜。尤其是儿童,翅膀还没硬,不能自求多福,就更难得有什么娱乐。还记得家里一件玩具也没有,是因为历代祖先没花过这样的钱,肯花也无处去买。中年以上,尤其老年,可以养鸟,可以赌钱,儿童不许干这些。剩下可以干的,节令之外的平时,记得只有两种。村外东南部有个水塘,可能就是旧河道的一段,都称它为南河,夏天水不少,我们男孩子总是成群下去游泳。其时没有蛙泳、仰泳等名堂,常是洑在水面上,手刨脚蹬,土名狗刨,由此岸到彼岸,玩得很如意。副作用有两种:一是消化加快,上岸就感到饿,回家要向祖母要吃的;二是过不了几天就晒得皮肤黑而且亮,上学就更不像读书人。到冬日,早晚不再有农活,闲时候最多,男孩子聚在一起玩,大多是打tǎi(普通话有音无字)。玩法是找一段一尺左右长、直径一寸左右粗的木棍,与另一人的相互打击(被打的放在地上),能够把地上的一个打过一条横线为胜。上学一二年之后,识字渐多,看旧小说也是娱乐,以后还要谈到。总之,在这方面,与现在相比,儿童的享用真是太差了。但也不无好处,是锻炼身体之外还可以减少娇气。
  谈生计,还要说说家道逐渐衰落的情况。原因只有一个,父亲好赌,每年输钱不少。影响也不少。家里人,尤其母亲,着急生气,可是没办法。与三叔父分居之后,也因为要盖房,断续卖一些地。家里经常拮据,感到钱不够用。这对我们出外上学大不利,记得我上初级小学时期,长兄上京兆师范,开学离家要拿些钱,父亲急而气,总要责骂两三天。到我出外上学时期,长兄已经在县城教书挣钱,经济情况不再如过去那样单一,责骂免了,但供给总是很少的。记得有一次,我离家的前一天,母亲拿出她积蓄的几块银元,想给我。我没要,至今想到,她善良,有向上心,可是所遇多悖逆而无可奈何,总是太可怜了。


《流年碎影》 灾祸(1)


  人生不如意事常十有八九,受生,不夭折,中寿几十年,上寿近百年,总会遇见不少烦心的。这里想顺着生计往下说,以全家为本位,我早年过农家生活的时候,都遇见哪些可以称为灾祸的。某个人的疾病,以至死亡,可以不计,因为是不可免的。只说非意料而突如其来的那些,有的来于天,有的来于人。先说来于天的,以由小到大为序。
  农家,靠种植,得好收成生活。可是得好收成,不容易,因为其时是尽人力之外,还要听天命。北方雨量集中在伏日,所以最怕,也最常见,春天和秋后少雨。秋后少雨,冬小麦不能下种,可以忍,更少吃面粉;春天少雨,不能下种的结果是没有粮食吃,就成为无法忍,盖如古人所慨叹,“死生亦大矣!”其时乡间俗谚,“大旱不过五月十三”,据说这一天关老爷磨刀,要撒些水。旧历五月十三,接近夏至,骄阳如火,即使早已下种,有幼苗,少雨,其情况的危急也可以想见。可是我分明记得,不只一年,过了五月十三,天还是没有一点降雨的意思。是关老爷忘记磨刀了吗?不知道。京剧剧目有《打灶王》和《打城隍》,各村都有关帝庙,可是农民不敢打,因为武圣太武,何况其侧还有周仓,怕挥动青龙偃月刀,报复。只好转而求龙王,名求雨。办法是让一些人扮龙,扮龟(乡土名为王八),沿街走,更多的人围着,用井水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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