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下界降吉祥”,横批是“好话多说”。真就说了好话吗?如果竟是这样,对于有权说好说坏的灶王老爷,虽然也接受子民的意思意思,我们就不能不说,究竟还是多有古风,只是三两个小小的糖瓜就有求必应,换为现在,一年祸福的大事,不是金瓜就必做不到吧?
转为说自己,腊月十五小学放假之后,年前的准备只是集日到镇上买年画和鞭炮。逢五逢十是集日,年画市在镇中心路南关帝庙(通称老爷庙)的两层殿里,卖鞭炮的集中在镇东南角的牲口市。腊月三十俗称穷汉子市,只是近午之前的匆匆一会儿,所以赶集买物,主要是二十和二十五两个上午。家里给钱不多,要算计,买如意的,量不大而全面。年画都是杨柳青产的。大多是连生贵子、喜庆有馀之类,我不喜欢。我喜欢看风景画和故事画,因为可以引起并容纳遐思。这类画张幅较大,有的还四条一组,价钱比较高,所以每年至多买一两件。自己没有住屋,回来贴在父母的房子里,看看,很得意。卖鞭炮,市上有很多摊贩,要选择物美价公道的。种类多,记得只买小鞭、麻雷子、灯花、黄烟;不买二踢脚和起花,因为那是大人放的。
一切(包括扫房)准备停当,单等过年这一天,雅语所谓除夕,我们乡村说腊月三十(小尽称二十九为三十)。这一天又是集日,还要到镇上看看。转一圈赶紧回来,贴对子,包括各屋贴吉语条(如住屋贴抬头见喜,牲畜屋贴槽头兴旺等),大门上贴门神,灶上贴灶王像,门楣上贴多福钱等。中午饭是一年中最丰盛的,大锅炖肉(北京名红烧肉),稻米(乡村称为精米)焖饭,任意吃。有酒,妇女和儿童还是不能喝。饭后还有些零碎事,如有家谱(单张一条幅),要找出来挂上,以便晚上祭祀;院里要撒上芝麻秸,以便踩碎(谐音岁);准备好灯笼、蜡烛,入夜点;等等。
我们男孩子是急着盼黑天,以便提着灯笼,成群结队,沿街去放鞭炮。晚上还有饭,仍是细粮,有肉,我们不想吃,因为心早已飞到街上。好容易黑了天,我们村西部的男孩子,三三五五聚在一起,都是一只手提个纸糊灯笼,另一只手拿个一头点燃的粗长香,慢慢往村东部走,走几步,由怀里掏出个鞭炮,点着了,听爆破声,或看喷出的火花。街上隔不远拉一条横绳,也挂着几个灯笼,于是通常昏暗的街头就成为灯光闪闪的世界,再加上远近繁密的鞭炮声,像是在告诉人,真是过年了。小孩子不知道,也不问过年有什么意义,只是觉得兴奋,简直希望这样的热闹绵延下去。终于离午夜不很远了,妇女已经包完饺子,家谱前早已摆了供品,点了香,要开始行礼,即为长辈拜年。张姓三家,先自己,然后西院、南院。都是长幼有序,以南院为例,先是三祖母,接着是二叔父,然后二婶母,真磕头,一人一次。礼毕,煮饺子,吃,世风不古,总是吃完还不到中夜。如何才能算古呢?据说饺子是新年第一顿饭,那就应该安排在午夜以后,吃完,为近支长辈拜新年。可是那样一来,后半夜就难得休息,影响大,只好灵活,提前。总之,吃完饺子就要入睡,因为清晨还要早起,村里拜年。
不知由谁发明,同村人互拜,用了一劳永逸法。依古训,男女分而行之,男一窝蜂,初一早晨一顿饭工夫就完;女细水长流,初二上午半天也未必能完。先说初一,天还不很亮就听到敲锣声,这是催男的(年岁太小的除外)都起床,老的在家中等,其余都到村头集合。人差不多齐了,一二百,由一些好事者带头,比如由西端路南起,东行,到某一家,一拥而入,口喊“拜年来啦”,到院里跪下磕头;某家老字号的早已出屋,迎面跪下磕头。这样一家一家走,不一会儿就绕一周,以后同村人见面,就可不再说拜年的话。第二天,正月初二,女的村内拜年,情况就大不同了。出场的都是各家的儿妇(女儿不拜年),熟识的,感情好的,三五个结队,一家一家走。李逵变为王宝钏,麻烦就多了。早饭后要梳洗打扮,换上新衣服,鞋要瘦小而绣花的,因为,尤其新媳妇,一定有很多人相看。这样,通常是日上三竿,才见到一队一队,红红绿绿,在街头扭。到某一家,还要进屋小坐,寒暄几句,揖而不跪,再走向另一家。其时,我的眼睛也是传统的,所以看本村娶来的外村姑娘,就也是兼注意下部,那是金莲,与现在的高跟比,性质同而变态更甚。现在想,人类不过就是这么回事,进取者中原逐鹿,守成者院内栽花,碌碌一生,所为和所得,有多少不是为别人看的?事实是有更多的别人,其中还有自己难于忘怀的,又能奈何!
过年近于尾声了,可是事还不少。事有有定规的,是拜年,有无定规的,是看会。往亲戚家拜年,是男性的事。老少分工,老的在家里待人来拜,我们年轻的到应拜的各家去拜。现在还记得,排在上位的是母亲的娘家(外祖家),其次是几位姑母家,几位姨母家,祖母的娘家,总起来不少于十家。关系近,或兼路远,要过夜;为节省时间,也有当日往返的。都是背点心一包(乡村名蒲包),步行,入门,问好,饭前磕头,大吃,还可得一些压岁钱。再说看会,其时,镇,户口较多的村,差不多都有会。会有多种,如中幡、高跷、小车、跑驴、少林,等等。会有娱乐的性质,更多的是比赛的性质。办法是聚合兼交换,事前商定,某一天都到某一村去,排好次序,沿街走,在各家门前表演。户主要在门外置桌,上摆茶点招待。表演时,本家眷属在桌后看,其他赶热闹的人围在场外看。镇地位高,通常是占正月十五,即元宵节的正日子,街巷多,会多,总要由傍晚闹到近黎明,最后在镇中心广场放烟火。我们男孩子好热闹,也允许看热闹(女孩子不许),所以,比如镇里上元夜的会,我总是吃过晚饭就去,直到看完烟火才回家。随着各种会走,看会,也看看会之人,主要是大户人家门口灯下立着的女眷,平时看不见,觉得新奇。其时我还没念过“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不知道人还可以约。有没有,哪怕是很轻微的,“相去复几许”的怅惘呢?往事如烟,已经记不清了。记得清的是烟火看完,年事已毕,纵使舍不得,也要“收其放心”,准备上镇立小学,继续念共和国教科书了。
《流年碎影》 节令(2)
与年节相比,其他都是零星的,一瞥而过。最先来的是清明。旧时代,重慎终追远,家家有坟地,到清明,要扫墓,即到坟上添土,摆供品,烧香,烧纸钱,祭祀。我们的坟地,由祖坟分出时间不很长,还要到祖坟那里参加祭祀,然后吃祭田饭。这一天,家里饭食也改善,还记得晚饭必吃馅饼。我们的小村是石姓聚居地,所以这一天还可以看石姓祭祖的热闹。他们村内有祠堂(在东西街近西端路北),村北有坟地。在坟地祭祀,放的挂鞭最长,总要响小半天,至今印象还清楚。
接着来的是四月二十八日药王圣诞的庙会(乡村简称为四八庙)。经常大举演野台戏四五天。台搭在药王庙(镇立小学所在地)前的空场上,坐北向南,看戏的场地之外搭席棚,卖各种商品。现在想,这样的庙会,作用有两种,娱乐和通商品有无。我的经验,这是仅次于年节的节日,时间长,而且有演戏(一般是河北梆子)的热闹。家里也要随着热闹,因为先要接亲戚(乡音是接qie)来(主要是嫁出去的姑娘和她生的孩子)看戏,赶庙会。我们也乐得放几天假,看戏,转老虎棚(卖食品的矮席棚),买点吃的。现在还记得,曾买火烧夹猪头肉吃,觉得味道很美,也许就是饥者易为食吧?看戏,也觉得有意思,历史戏,才子佳人戏,都不是家常有的,使我隐隐约约地感到天地之大,人间的复杂。只是有一次,夜场,演三上吊,台上灯光变成暗绿,吊死鬼出现了,白高帽,红长舌,觉得真可怕。
其后还有中元节。附近没有住和尚的大寺,也就没有盂兰盆会、施食、烧法船等事。唯一的活动是放河灯。村南有南河,是一段旧河道变成的池塘,不小,可是不知为什么,每年放河灯,都是七月十五晚饭后,在薄庄西口外那个不很大却方方正正的池塘里。灯是打瓜(比西瓜小)皮半个中间插个短蜡烛,由年轻小伙子泅水送到水面各处。灯火许多,在水面飘动,因为平时没有,也觉得颇有意思。
这之后就来了另一个大节,中秋节。中秋赏月是文人雅事,农村人是实利主义者,没有,也不懂这样的闲情逸致,过节的办法只是吃的改善。过节是因由,吃是目的。没有因由而吃,农村人没有这个力量;不量力而行,其结果必是更加穷困。可是趋向反面,终年过苦行僧生活,也实在难忍。折中之道是节日吃,非节日不吃。节有大小,年节是最大号,中秋是中号。中号,是时间没有年节那样长,吃的品种却颇有几样。计有市上买和家中自做两类。市上买的三种,月饼、梨和沙果,买来分为若干份,一人一份。家中自做的,肉食、米饭等可以不算,还有一种蒸芝麻红糖饼。做法是大饼中夹一个小饼,饼中都有馅,很好吃。农村人也愿意入夜天晴,谚语云:“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可是不拜月,我不记得曾买兔儿爷,晚上摆供品,祭祀。
中秋之后,年节之前,还有个节,如果信人死后仍然要度日,意义却重大,是十月一日的寒衣节。天即将大冷,没有冬衣怎么成呢,所以要烧些纸衣纸钱。这用赛先生的眼看是说不通的,因为人离开躯体就没有觉知。不过人生是复杂的,知可贵,知之外还有情,如果情与知不能协调,我们怎么办?至少是我到寒衣节这一天,想到十年泉下的某相知,就但愿这样的习俗不是说不通。于是之后,我就可以烧些纸衣纸钱,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