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一只斑鸠在咕咕地叫。
外面一阵脚步声。我俯身在窗台上。一个裹着乌黑发亮的衣服的黑影从堡垒的土夯平台上飘然而过。令人激动的黑夜中划过一道闪光。那人点燃了一支香烟。他朝南蹲着。他在吸烟。
那是塞格梅尔—本—谢伊赫,我们的图阿雷格族②向导,三天之后,他将带我们穿越黑色的石漠,穿越巨大的干河谷,穿过银色的盐田,穿越浅黄色的风化残丘和每当信风吹起就笼罩着缕缕颤动着的白沙的暗金色沙丘,向着神秘的伊莫沙奥奇③的陌生高原进发。
塞格海尔—本—谢伊赫!就是他。我想起了杜维里埃④的那句悲惨的话:“上校蹬上马镫,就在这时,挨了一刀……”塞格海尔—本—谢伊赫!他就在那儿。他平静地吸着烟,香烟是我给他的……我的上帝!原谅我的不忠吧。
回光灯的黄色光亮映照在信纸上。命运真是奇怪,不知为什么,竟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决定了我将进入圣—西尔军校,成为安德烈·德·圣—亚威的同学。我本来可以学法律,学医。这样,我今天就会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人,生活在有教堂和活水的城市里,而不是这个凭窗凝视的幽灵,身着棉布衣,怀着不可名状的焦虑,将要被眼前的沙漠吞噬。
①阿尔及利亚南部地方。
②柏柏尔人的一支,居住在霍加尔高原。
②当指撒哈拉中部的霍加尔高原。
④法国探险家(1840—1892),著有《北方图阿雷格人》。
一只大飞虫从窗子飞了进来。它嗡嗡叫着,撞在涂泥的墙上,又反弹到回光灯的球形灯罩上,最后,被依然很高的烛火烧着了翅膀,跌在白纸上。
这是一只非洲金龟子,又大又黑,带有灰白色的斑点。
我想到了它的法国兄弟,金褐色的金龟子。在夏天风狂雨骤的夜晚,我看见它们象小子弹一样扑到我家乡的土地上。儿时,我在那里度过假期,后来,我在那里度过休假。在我最后一次休假时,在同一片草地上,我身边走着一个白色的倩影,夜晚的空气多么清新,她披了一方细薄的披巾。而现在,我想起了这段往事,只是抬眼朝房间的一个阴暗角落里的秃墙上,淡淡地望了一望,那上面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象框闪闪发亮。我明白,那可能使我觉得应该成为我整个生命的东西已经失去了它的重要性。这令人哀叹的神秘从此对我毫无意义。如果罗拉①的流浪歌者来到我的堡的窗下哼唱他们著名的思乡曲,我知道我不会听的,如果他们纠缠不已,我会赶他们走的。
是什么东西足以产生这种变化?一段历史,也许是一段大事,而且还是出自一个背负着最可怕的怀疑的人之口。
①法国诗人缪塞(1810—1857)的长诗《罗拉》中的主人公。
塞格海尔—本—谢伊赫拍完了烟。我听见他慢慢地回到了他的席子上,在B楼,在哨所左边不远的地方。
我们应该11月10日出发,附于信后的手稿开始写于11月1日,完成于11月5日。
第三骑兵队中尉奥里维·费里埃
1903年11月8日
于哈西—伊尼费尔大西洋岛…第1章南部的一座哨所
1903年6月6日星期六,有两件重要性不同的事情打破了哈西—伊尼费尔哨所生活的单调,一件是赛西尔·德·C小姐的信,一件是法兰西共和国的最近几期《公报》。
“中尉允许吗?”夏特兰中士一边说,一边开始浏览他撕去封套的那几期《公报》。
我已经埋头阅读德·C小姐的来信,只是点了点头。
这位可爱的姑娘写得很简单:“当这封信到了的时候,妈妈和我肯定已离开巴黎到乡下去了。我同您一样地感到无聊,身处穷乡僻壤的您可以高兴地把这当作一种安慰。大奖已经发过。我按您的指点赌了那匹马,我当然是输了。前两天,我们到马夏尔·德·拉杜什家去吃晚饭了。还有埃利亚·夏特里昂,总是年轻得令人惊讶。我给您寄去他最近的一本书,颇引起了一点轰动。看起来马夏尔·德·拉杜什一家人被描绘得维妙维肖。同时寄去布尔热①,洛蒂②和法朗士③的近作,外加二、三张歌舞咖啡馆中流行的音乐唱片。在政治方面,据说实施有关宗教团体的法律遇到了真正的困难。戏剧方面没有什么真正的新东西。我订了整整一个夏季的《画报》。如果您有兴致……在乡下,无所事事。总是和一帮笨蛋打网球。真没什么可值得经常给您写的。别跟我谈您对小孔博马尔的看法吧。我不是那种不值钱的女权主义者,我对说我漂亮的人,特别对您,还怀有相当的信任。
①法国小说家(1852—1935)。
②法国小说家(1850—1923)。
③法国作家(1844—1924)。
“您和您的乌利德—纳伊尔人①肯定很随便,我很生气,我想如果我和哪怕庄园里的一个小伙子随便一点……算了,不说这个了。有些无中生有的事太令人不快了。”
我正读到这位放任的姑娘的信中这一段时,中士愤怒地叫了起来,我抬起了头。
“我的中尉!”
“怎么了?”
“好哇!部里真能开玩笑。您还是看着吧。”他递给我《公报》。我读到:
“根据1903年5月1日的决定,编外军官德·圣—亚威上尉调往第三骑兵队,任哈西—伊尼费尔哨所指挥官。”
夏特兰的情绪越来越恶劣:
“德·圣—亚威上尉,哨所指挥官!这个哨所一向是无可指责的!人家把我们当成垃圾场了!”
我跟中士一样感到惊讶。但这时,我看见了被惩罚的、我们用作抄写的士兵古吕的不愉快的瘦脸,他停止了抄写,居心叵测地听着。
①居住在撒哈拉北部该山区的游牧或半游牧部族。
“中士,德·圣—亚威是我的同期同学。”我冷冰冰地说。
夏特兰弯弯腰,走出门去,我跟了出去。
“算了,伙计,”我拍着他的肩膀说,“别不高兴啦。一小时之后咱们还要去绿洲呢。准备弹药去吧。真得改善改善伙食了。”
我回到办公室,手一挥,把古吕打发走了。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匆匆读完德·c小姐的信,又拿起那份《公报》,把那个任命哨所新首长的部决定重新读了一遍。
我代理哨所指挥官已经五个月了,说真的,我胜任愉快,而且非常喜欢这种独立性。不是自吹,我甚至可以说,在我的领导下,工作进行得比德·圣—亚威的前任迪厄里沃尔上尉在的时候还要好。这位迪厄里沃尔上尉是个正直的人,老派的殖民军人,在多兹①和迪歇纳③的部队里当过士官,可是染上了对烈性饮料的强烈嗜好,而且喝了酒之后,往往把各种方言土语搅在一起,有一次。他竟用撒哈拉语审间一个豪萨人③。一天早晨,他在调苦艾酒,身旁的夏特兰中士两眼盯着上尉的杯子,他惊奇地看到,加了比平日多的水之后,那绿色的液体渐渐变白。他抬起头,感到事情不妙。迪厄里沃尔上尉直挺挺地坐着,水瓶在手中倾斜着,水滴在糖上。他死了。
①法国军人(184—1922)。
②法国军人。
③东非黑人,主要居住在尼日尔河一带。
自从这和善的酒鬼去世之后,整整五个月,上边似乎对替换并不感兴趣。我一度甚至存着希望,一个决定下来,使我事实上履行的职务合法化……而今天,这突然的任命……
德·圣—亚威上尉……在圣—西尔军校,他与我是同期,后来就一直未见面。引起我注意的是他晋升很快,获得勋章,这是对他在提贝斯蒂和阿伊尔①两地进行的三次极其大胆的探险所给予的名符其实的奖赏;突然,他的第四次探险那场神秘的惨剧发生了,就是与莫朗日上尉共同进行的那次著名考察,结果只有一个人生还。在法国,一切都遗忘得很快。足足有六年过去了。我从此再未听到有人谈起圣—亚威。我甚至认为他已离开军队。而现在,他却成了我的首长。
“算了,”我想,“不是他就是别人!……在军校时,他很可爱,我们的关系一直极好。再说,要升上尉,我的年头还不够。”
于是,我吹着口哨走出了办公室。
现在,夏特兰和我,我们在贫瘠的绿洲中央的水塘附近,躲在一丛细茎针茅后面,把枪放在地上,地已经不那么热了。落日染红了一条条小水道里的死水,这里定居的黑人就靠这些水来灌溉长得稀稀拉拉的庄稼。
一路上谁也不曾说话,隐蔽的时候,也是一句话也没有。夏特兰显然还在赌气。
①撒哈拉南部的两个地方。
沉默中,我们打落了几只斑鸠,这些可怜的斑鸠拖着被白天的炎热烤得疲惫不堪的小翅膀,来到这里,喝那种浑浊得发绿的水解渴。当五、六只血迹斑斑的小身体摆在我们胸前的时候,我拍了拍中士的肩膀。
“夏特兰!”
他抖了一下。
“夏特兰,我刚才对您很粗暴。别怪我吧。午睡之前心情烦躁,中午时心情烦躁。”
“中尉是主人,”他本想拿出一种粗暴的口吻,实际上却是一种激动的口气。
“夏特兰,别怪我……您有话要对我说。您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我真看不出来。不,我看不出来。”
“夏特兰,夏特兰,咱们说正经的吧。跟我谈谈德·圣—亚威上尉”
“我什么也不知道,”他生硬地说。
“什么也不知道?那么,刚才说的那些话呢?……”
“德·圣—亚威上尉是个勇敢的人,”他轻声说,固执地低着头,“他单独一个人去比尔玛①,去阿伊尔,独自一个人去那些谁也没去过的地方。他是个勇敢的人。”
“他是个勇敢的人,这没有疑问,”我极其温和地说,“但是他杀害了他的同伴莫朗日上尉,是不是?”
①撒哈拉大沙漠南部的地方。
老中士发抖了。
“他是个勇敢的人。”他死咬着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