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们打起来,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偏向冈日森格,按照它的愿望保护它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保护他们就意味着撕咬西结古草原的人和狗,这是要了命也不能干的事情。或者做出相反的举动,遵从西结古的孩子的旨意,撕咬七个上阿妈的孩子?那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是“玛哈噶喇奔森保”的布道者,是冈日森格的主人。而冈日森格是多么有魅力的一只雄性藏獒啊,年轻漂亮,器宇轩昂,是所有美丽大方、欲望强烈的母性藏獒热恋的对象。
大黑獒那日离开门口朝前走去,走过了僧舍前照壁似的嘛呢石经墙,冲着黑夜低低地叫唤着。它已经看到它们了,那些和它朝夕相处的领地狗,那些被领地狗撺掇而来的寺院狗和牧羊狗,正在悄悄地走来。它们知道目标正在接近,这时候不需要声音,所有的偷袭都不需要声音,所以就轻轻地走来。西结古寺突然寂静了,整个西结古草原突然寂静了。只有大黑獒那日的声音柔柔地回荡着,那是一种问候、一种消解:你们怎么都来了?有什么事儿吗?它悠悠然摇着尾巴,尽量使自己显得气定神闲,逍遥自在。
狗们有些疑惑:这不是大黑獒那日吗?这里明明弥漫着生人生狗的气息,它怎么没事儿似的。它们在獒王虎头雪獒的带领下停在了离它二十步远的地方,一个个回应似的摇着尾巴,等待着大黑獒那日的解释。
大黑獒那日步履滞重地走了过去。凭着它和獒王虎头雪獒之间比较亲密(是伙伴的亲密而不是雌雄的亲密)的关系,凭着它在领地狗群中的威望,它相信它的解释不可能一点效果也没有。它的解释就是让它们看到它身上正在愈合的伤口,闻到它身上弥散不去的汉扎西的味道和冈日森格的味道,让它们知道它跟汉扎西跟冈日森格已经是亲密无间了。至于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他们是冈日森格的主人,亲近冈日森格就必然要亲近它的主人,这难道不是常识吗?
许多领地狗明白了大黑獒那日的意思,恍恍惚惚觉得它的选择也应该是它们的选择,可以不必剑拔弩张了,回吧,回吧,去野驴河边睡觉去吧。它的同胞姐姐大黑獒果日走过来怜爱地舔了舔它的伤口,然后就“回吧回吧”地叫起来。但是寺院狗和三只大牧狗并不买它的账,它们既不认同大黑獒那日的威望,也不像大黑獒那日那样存有“爱江山更爱美男”的私念,静悄悄的狗群里突然响起了一阵苍朗朗的鸣叫,这是嘘声,是对大黑獒那日的责备。大黑獒那日呜呜呜地回应着,意思是说:看在西结古草原的面子上,你们就听我一次吧。领地狗和寺院狗以及三只大牧狗你一声我一声地叫着,都把目光投向了獒王虎头雪獒。它们知道,到了这种时候,是进是退的决定权应该在獒王手里,獒王怎么说,大家就会怎么做。
獒王虎头雪獒一直盯着大黑獒那日。大黑獒那日乞求着来到了獒王跟前。獒王闻了闻它的鼻子,看了看它身上的伤口,又舔了舔它受伤的眼睛,然后奋然一抖把浑身雪白的獒毛抖得哗啦啦响。这就是说,它不想走,至少不想马上就走,因为还有人类,人类才是这次行动的主宰。在这样的主宰面前,藏獒能够选择的并不是进退,而是听话。最凶猛的藏獒往往也是最听话的走狗。大黑獒那日明白了獒王的意思,沮丧地离开它,穿行在领地狗的中间,哀哀地诉说着:闻闻我身上的味道吧,那是汉扎西和冈日森格的味道,我跟这一人一狗已是彼此信赖的朋友了,你们就饶了他们吧,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是冈日森格的主人,你们也饶了他们吧。
不会有狗听它的了,连同情它的那些领地狗也立马改变了主意,因为巴俄秋珠和他的伙伴撵了上来。他们一起喊着:“獒多吉,獒多吉。”喊得狗们一个个亢奋起来,然后又喊着:“上阿妈的仇家,上阿妈的仇家。”狗叫突然爆响了,狗群就像决堤的潮水,朝着僧舍汹涌而去。
大黑獒那日望着狗群,浑身抖了一下,突然跟着它们跑起来。它吃惊自己居然跑起来了,而且速度也不慢。它的伤口还没好,左眼和肚子让它难受得又是咬牙又是吸气,但是它毕竟可以四肢灵活地跑动了。它跑到了僧舍门口,堵挡在台阶上,冲着黑暗的天空,憋足力气叫了一声。
父亲的动作太慢了,他没有来得及关上门,野心勃勃的表现欲极强的牧羊狗白狮子嘎保森格就首先扑进了僧舍,接着是新狮子萨杰森格和鹰狮子琼保森格,接着是灰色老公獒和大黑獒果日等几只凶猛的领地狗。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猛乍乍地喊起来:“玛哈噶喇奔森保,玛哈噶喇奔森保。”
也是白狮子嘎保森格,首先愣了,它几乎扑到了站在前面保护着冈日森格的刀疤身上,但却没有下口咬住他。那个声音太奇怪了,奇怪得让它感到仿佛听到了遥远的主人隐秘的呼唤。可面前的这个人它明明不熟悉,气味和形貌都不熟悉,怎么会发出记忆深处那个远古主人的声音呢?它用几乎和对面的刀疤一样高的身体横挡在孩子们跟前,呼呼地闷叫着,但已经不是撕咬前的恐吓与威逼而是询问了:你们是谁啊?难道是我最早的主人,是我上一辈子的主人,是我父亲母亲或者祖父祖母的主人?回答它的依然是“玛哈噶喇奔森保”。
所有扑过来的藏獒都愣着,都情不自禁地朝后退去。趁着这个机会,父亲跳到门口,把大黑獒那日连抱带拉地弄进了僧舍。在他的意识里,对手的朋友也应该是对手,大黑獒那日已经是冈日森格的朋友了,自然也就是领地狗群的对手,难免不遭对方的攻击。大黑獒那日挣扎着,它似乎并不愿意接受父亲的呵护,更希望自己在这个非常时刻保持中立的姿态,只对着天空不偏不倚地叫嚣。
“那日,那日。”狗不叫了,人开始叫。巴俄秋珠的声音让大黑獒那日的耳朵猛然一扇,它挣脱了父亲的拉扯,奋力朝外跑去。黑暗中巴俄秋珠满怀抱住了它,伸出舌头舔了舔它的眼睛,又趴在地上舔了舔它的肚子。就像久别重逢的亲人,大黑獒那日的尾巴使劲摇着,差不多就要摇断了。
父亲担忧地喊起来:“那日,那日,那日快进来。”但是来到父亲面前的不是大黑獒那日,而是裹着红氆氇的铁棒喇嘛藏扎西。藏扎西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拿着铁棒,一进门就把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拨拉到了门口,然后用自己魁梧的身子挡住父亲和冈日森格,口气平和地说:“你们已经跑不掉了,还是出去吧,一对一是不可避免的,一定要使劲啊,你们的命运就掌握在你们自己手里。”
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出去了,藏扎西紧跟着也出去了。僧舍外面,在门口的台阶和嘛呢石经墙之间的空地上,挤满了狗影和人影。西结古寺的十几个铁棒喇嘛和十来个闻讯赶来的牧人举着火把,鹤立鸡群地矗立在一群狗和一群孩子之上。加上诺布一共八个西结古的孩子愤怒地面对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狗群又开始狂叫了,但并没有扑过去,它们似乎已经意识到,只要扑过去,就又会被密咒似的“玛哈噶喇奔森保”的声音挡回来。
仿佛是故意说给父亲听的,铁棒喇嘛藏扎西大声用汉话说:“我们按照规矩办,孩子对孩子,七个对七个,大人不算数,狗也不算数。上阿妈的要是输了,一人留下一只手,滚出西结古草原,上阿妈的要是赢了,我们一人送你一只羊,囫囵身子滚出西结古草原。”他刚说完,就有喇嘛和牧人举起了手,铁棒嗡嗡嗡地响,火把哗啦啦地流。
父亲来到了门外,看到火把照耀下的西结古草原的孩子一个个像一团燃烧的火,每一张脸都是金刚怒目的样子;看到火光里鹤立鸡群的并不都是铁棒喇嘛和牧人,还有梅朵拉姆。梅朵拉姆,三更半夜,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父亲喊了她一声,但她没有听见。她也在喊人,她喊的是巴俄秋珠,她要阻止这场打斗,就想把巴俄秋珠喊到自己身边来。但巴俄秋珠没听见,美丽仙女的声音他居然没听见。梅朵拉姆又喊诺布,喊了诺布又喊嘎保森格、萨杰森格、琼保森格。诺布过来了,接着新狮子萨杰森格和鹰狮子琼保森格也过来了。最后过来的是白狮子嘎保森格,它慢腾腾的,不断地回头张望着,显得极不情愿。但它明白自己必须听从梅朵拉姆的,因为它是跟她出来的,她虽然只是家中的客人,但从尼玛爷爷一家对她的态度中它知道,她也应该是它的主人,更何况还有诺布。作为一只家养的藏獒,它掂得出轻重,守在诺布和梅朵拉姆跟前,保护他们的安全才是最最重要的。
梅朵拉姆拽住诺布说:“咱们走,咱们回家去,再不回去,爷爷和阿爸阿妈会着急的,巴俄秋珠的事儿咱们不管了。”话虽这么说,梅朵拉姆并没有马上就离开,因为她看到冈日森格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僧舍,站到了它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跟前。狗群更加粗野地狂叫着,忽地涌过去,眼看就要扑到冈日森格身上,脸上有刀疤的孩子赶紧跳起来护住了它,又大喊一声“玛哈噶喇奔森保”。
狗群朝后退去,冈日森格从刀疤身后钻出来,无所畏惧地挡在了刀疤和巴俄秋珠之间。巴俄秋珠朝前推了推自己身边的大黑獒那日,喊起来:“那日,那日,上。”在他看来,既然冈日森格是负了伤的,让别的狗去撕咬显然是胜之不武的,公平合理的办法就是让同样负了伤的大黑獒那日去战胜它。但是他没有想到,大黑獒那日已经不能了,在对待冈日森格的问题上,它早已成了西结古草原的叛徒。
大黑獒那日望着巴俄秋珠,朝后缩了缩。巴俄秋珠奇怪地扫了它一眼,突然推开它,喊了一句什么,跳起来抱住了面前的刀疤。
西结古的孩子们纷纷跳了过去。就像事先安排好的一场摔跤比赛,七个西结古的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