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满面。母亲在1961年10月4日的日记中,记载了这件事:
小波呢,更有意思,去了一趟老家,为老家的人们得了“相思”病。近日他消瘦,精神萎靡。昨晚他给我留了一封信,却原来是想老家。为此,他常常哭,衣服不换,因为是从老家穿来的,脸也不洗,据说可留着老家的“乡土气”?穴甚至连小便都冲着老家的方向。——后加?雪。多么痴情的孩子!亏他想得出。这样对他健康学习都有妨碍,我立即给他写了一信。……孩子也许从我们身上感不到温暖,故而才如此热烈地爱着老家的一切。
母亲分析得很对,我就是因为感受不到父母的关爱,才那么怀念农村老家。尽管那里贫穷肮脏,吃得不好,整天是倭瓜,上厕所时一群群苍蝇往屁股上落,却有浓浓的亲情。
后来,母亲也做了一些改正。我初三毕业前,她花40元为我配了一副无形眼镜,让我应付参军体检。这在当时是一个工人的月工资,全北京佩带者寥寥无几。为奖励我好好学习,她还给我买了一支气枪。这在当时也差不多是一个工人的月工资。
这一段母亲对我最好,偶尔,她还亲切地管我叫“波子”,让我听了心直发抖,全身暖融融,舒服无比。
记得住在国务院宿舍时,我正上小学,有那么一两次,她亲自给我洗手,说我的手黑得像老鸹爪儿,把我双手按在洗脸池里,抹上肥皂,用刷子刷。这也让我感到非常幸福,就像吃了蜜一样,甜蜜极了,40年过去仍然历历在目,一想起来,还要冒口水。但这样的时候很少,更多的是淡漠,是疏远,是发脾气训斥。她不懂教育,往往一顿怒骂就把她那一点温情给我带来的好感全骂没了影儿。
1962年12月31日,初三第一学期,我为申请入团,当着团支书张均满的面,用刀割破左手中指,表示决心。割得很深,血流如注。之后,我把左手放在左裤兜里,乘14路公共汽车回家。左裤腿被鲜血浸透一大片,让周围乘客吓得不敢靠近我,怕沾上血。其中有位中年女同志特别同情,焦急地建议司机把我直接拉到医院。她那眼神充满慈爱和心疼。回到家后,母亲一边包扎,一边训我:新中国的青年有几个像你这样干的?你们学校有几个同学这么干?完全是旧社会封建江湖习气!
我一句话不说,脸色严肃。自认为这本是件很革命的事,回到家却挨批,万万没有料到。父亲也痛骂我搞旧社会封建帮会那一套,共产党从来不提倡这个!母亲骂我是罐里的王八,越长越抽抽。父亲怒目圆睁,冲上来又抽嘴巴,又拿大皮鞋踢。
我默默无语,怒视着他们。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如此气急败坏?我一没偷,二没骗,三没耍流氓。仅仅为申请入团写血书就这么拳打脚踢,打得我耳朵呜呜响。革命老人徐特立就曾当众断指,难道也是江湖习气?
那时我已15岁,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含泪给周总理写信,诉说我为申请入团,惨遭父亲毒打,母亲在旁当帮凶。并揭发父亲在家里大搞法西斯独裁,家长制统治。因为我看见过父亲的委任状上写着周恩来的名字,就给他写信,请他严肃处理马建民。
14路汽车上的人,素不相识,对我都那么同情,而自己的亲生父母,却这么狠打一个鲜血浸透一条裤腿的孩子。而且,他们不是没文化的老粗,一个是大学校长,一个是著名作家。我自然痛恨他们,亲手把他们的一张很美好的合影照,一片一片撕成碎片。
除了感情上的隔膜之外,我跟母亲的矛盾也与我心胸狭窄,思想偏激,极“左”和幼稚有关。我是冀中人,看了很多反映冀中八路军的电影后,非常为自己家乡的八路军自豪。我回老家时,也遇见过不少当年的八路军。他们现在都是农民,黑黢黢的,说话有脏字,身上的衣服不那么干净。我被自己家乡的“土八路”迷住了。回到学校也不洗脸,不洗脚,以脏为荣。我在全育才小学是出了名的邋遢,新衣服非要在墙上蹭脏了才穿。我觉得越脏越土才越像八路军战士,那才漂亮。在女生面前特光荣。
母亲却喜欢干净,我自然不招母亲喜欢。我把母亲讲卫生,天天洗脸,养花养草,欣赏字画,当成资产阶级。潜意识里觉得母亲资产阶级化了。特别是在《青春之歌》成功之后,母亲成为名人,为参加各种社会活动,做了很多高级衣服,还穿高跟鞋,抹香水。我感到很丢人。因为电影里,只有那些资本家太太,反面人物才这么打扮。
有时候,老家或根据地的老乡来找她,她总让保姆或我问清楚对方是谁,来干什么?如果是求她帮忙办事的,常让我们说她不在家。而我却很可怜这些吃了闭门羹的人。觉得人家老百姓大老远来找你,你却骗人家。林道静对上门求助的穷苦人那么热情相待,你书上写的跟你实际做的不一样呀,所以对母亲有意见。
上高中后,回家次数越来越少,基本上是一个月回一次。母亲也无所谓,绝少流露出想念我的意思。所以,我对母亲越发不满,感到母亲心里没有自己,便憎恶这个家,觉得它散发着资产阶级霉气,充满虚伪和自私。
我崇拜解放军,也认为《青春之歌》小资产阶级情调太浓,不如《烈火金刚》好看。很不好意思她写了这种书。初中上语文课,讲到她的一篇文章时,我甚至想旷课。虽然她很有名,却羞于向人承认自己是她的儿子,很羡慕那些革军子弟。因此“文革”前,我与母亲的冲突,多是因为我的极“左”观念造成的。我受了当时左的宣传,总嫌她不革命,沾染了资产阶级生活习气。
而“文革”之后,经过多年的底层生活,我的思想观念大变。对比“文革”前,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我变成“右派”,又嫌母亲左了。嫌她思想保守正统,对受苦受难的老百姓缺少同情,文章里总写光明面,套话官话太多。
如果说我在草原上被打成了反革命,母亲不与我来往是被迫的话,那么以后她还两次与我断绝来往,真寒了我的心。
1976年初,母亲发现我在写《血色黄昏》,表示坚决反对,说我写的这部书稿是“大毒草”,是“控诉无产阶级专政”。为不让我写《血色黄昏》,她唆使父亲偷走了我的手稿。这迫使我不得不靠着自己的记忆,从头开始重写。因为我去信索要手稿并责备他们的偷窃行为,母亲大怒,立刻声明与我断绝一切关系,还四处对人说我是白眼狼,品质恶劣,忘恩负义,不让人理我。
我想不明白,孩子的东西就可以偷吗?
差不多两年,母亲跟我一点没来往。当时我在大同当工人,过春节时,无家可归,我再怎么保密也瞒不住身边好奇的眼睛。很多周围的工人都认为我母亲肯定不是亲的,亲生母亲没这么干的。
我猜想,母亲内心深处可能不满意我对姑姑比对她好。她曾给过我一条天蓝色的毛裤。我嫌太漂亮了,送给了姑姑。她知道后,又从姑姑那里要了回来。
1967年6月我“抗美援越”失败后回到成都,此时钱全花光了。10月我从成都给姑姑寄过一封信,托她做父亲的工作给我些生活费。姑姑把这封信交给了父亲,此信一直保留到现在。信中说:
我永远忘不了在那最困难的日子,你是怎样饿着肚子让我吃饱的……尽管他们给我吃鸡鸭鱼肉,给我手表、自行车,可只有和你在一起,才感到自由、随便、舒服。可以不用再扮“骗子”的角色。和他们在一起总仿佛有一层无形的隔膜。
这封信父母看了肯定生气,认为对我再好也白搭。我平常在家里老老实实全是伪装,我不爱他们,只爱姑姑。所以母亲最常骂我白眼狼,说不理就不理。
直到打倒“四人帮”,我从大同市考进了北京大学,父母才与我恢复了来往。但我们的思想还是谈不到一块儿,共同语言少。我为张志新的遭遇难受了好长一段时间,母亲却没有我这么强的感受。她重用那个秘书,她为科研油子花那么大的精力,却没有心思为张志新呐喊两声。到北大后不久,开始批《苦恋》,提出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又抓了人,因为看法不同,我与父母再次发生争论,他们又再次与我断绝关系。母亲甚至还在1979年4月8日给北大中文系写信,就我与外国记者接触,谴责了我一番,要求学校对我严加管教,如仍固执己见,可以给以必要的处分……
幸亏班主任赵啧老师对我很好,告诉了我这一情况,并竭力保我。
我悲愤地想:当形势紧张时,母亲应该站出来保护自己的孩子,哪有主动给学校去信表态,批判孩子,声讨孩子,从背后捅孩子一刀的?
如果儿子是卖国贼、贪污犯、杀人凶手、强奸了妇女,母亲应该深明大义,不护犊子,积极揭发检举。但只因与孩子的观点不同,只因为孩子跟法新社记者说了说知识青年和下层百姓在“四人帮”时期的苦难,怕给自己惹祸,就给孩子单位写信表态划清界限,这是母亲应该干的吗?连“马列主义老太太”都未必干得出来啊!母亲的这一刀,实在扎得太深了,让我刻骨铭心。她自己可能都不知道。我当然痛恨她,她的行为玷污了母亲的称号,太功利,我对她寒透了心。
这一次又断绝了很长时间来往。她不理我,我也不理她。她瞧不起我,我更瞧不起她。再怎么苦也不乞求她,寒暑假都住在学校。那段无家可归的日子,只有远在贵州的姐姐徐然给我来信,送来一缕缕手足的温暖。
后来经过徐然的说和,母亲跟我恢复了来往,可裂隙犹在。成家后很长一段时间(80年代大部分年月),我与母亲来往甚少,再也不敢沾她。《血色黄昏》完全是靠自己的努力,最后奋斗成功。
我常常感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