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世达赖丹增嘉措,二十七岁,身披黄色袈裟,生得丰神朗目,广颐阔耳,的确有一代活佛的尊严和威仪。
为按排尼赫鲁与达赖的这次会面,马立克很动了一番脑筋。
中印边界彤云密布,大战已是一触即发,各新闻报刊为了争夺内部消息,绞尽脑汁使用各种招法,来采访国家和军界的重要人物,包括盯梢、跟踪和突然拦截等。尼赫鲁当然是各大报社追逐的头号人物,他的态度、谈话、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性和准确性,这就给尼赫鲁的行动带来诸多不便。
达赖则是个敏感人物,他于一九五九年三月逃亡印度后,四处飘泊,居无定所,印度虽然给予了政治庇护。但尼赫鲁当时就给周恩来总理写了一封长信,他似乎看到了中国政府愤怒的眼睛和气恼交集的心境,信中措词婉转地解释了不得不接受达赖的种种理由和苦衷,并且明确表示,对达赖实行四不政策:不接见会谈,不宣传报道,不提供各种便利条件,不允许其参与政治活动,尤其不准公开发表反华的言论和进行反华的活动。
然而,前言响犹在耳,尼赫鲁便同达赖会谈了,这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尼赫鲁当然要谨慎从事。
为安排这次会面,马立克也费尽了心机,达赖住在葛伦堡,尼赫鲁到那儿去显然不合适。达赖秘密到新德里总统府虽说不难办到,但瞒得了外人绝瞒不过内部的工作人员,一旦泄露出去,后果依然不可设想。最好的办法是到第三个城市去,然而事务缠身的尼赫鲁又实在难以脱身。迫于无奈,马立克才将这次会谈按排到自己的家中。
会谈进行了二小时又二十分,显然已经接近尾声,尼赫鲁显得有些疲倦,不时在沙发上改换着姿势。
一直正襟端坐的达赖丹增嘉措垂目问道:“总理阁下,这次战争,你们仅仅是想得到边界那一点领土吗?”
尼赫鲁惊愕地愣怔了一下,立刻听出了达赖问话中的弦外之音,慎重地说:“是的,我们仅仅是为了边界那虽说并不辽阔、也不富绕的领士,但这像征着神圣和尊严。”
达赖双手合什,点了下头说:“我明白,我想问的是贵国难道不打算在解决边界纠纷的同时,向西藏伸出罗摩的手,拯救那片多灾多难的土地吗?”
达赖的内心是痛苦的。他无法忘记三年前那个早春季节,他和父母、哥哥、姐姐一道,在亲英派大臣堪布的胁迫下,匆匆换上康巴人的服装,仓惶逃往印度的情景。当时,他只以为不过是暂时的躲避一下战火,绝未料到会离开这么久,甚至终生都难得再踏上故国的土地。
随着平叛枪声的稀落,他的心开始冷了。
这三年来,他四处奔波,到处呼号,期望自己能重新回去执政。然而,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过去了。复归的愿望非但没有实现,距离反而越来越遥远,前景越来越暗淡。
尼赫鲁站起来,在绣着精美图案的蓝地毯上缓缓踱着步子。
“如果要说不想,那可不是真话。”
早在印度的独立之前,尼赫鲁就曾幻想过建立有中国、巴基斯坦、缅甸、印度、尼泊尔、泰国、越南等十几个国家参加的印度支那联邦,并且为此奔走呼吁过。随着历史的进展,各个国家现在几乎都获得了独立,而且选择了不同的国家体制,融入了不同的甚至是敌对的国际政治力量和阵营,他的幻想也就彻底破灭了。犹其是和众多的邻国都有着复杂的矛盾纠纷,与强大的中国即将进行战争的时候,他自感无暇它顾。更何况,西藏是中国的领土,这一点已经为历史和国际社会所公认,如果轻易插手,非但捞不到任何好处,反而会陷入一个深不可测的泥潭。
“达赖阁下,我不太明白,您想通过我们同中国的战争,得到些什么?”
活佛望着明明心照不宣,却又故做茫然的尼赫鲁,微微一笑,超然地说:“其实,贵国的大政方针,我不该干预,西藏的宗主国关系勿论是中国还是印度,并没有什么根本的区别,我只是期望,贵国能乘战争胜利的余威,把陷入灾难中的西藏子民拯救出来,普渡苍生。当然,做为一个蒙难的活佛,不该对总理阁下有如此的苛求和奢望,我不过恳求阁下上体天心,下悯民意罢了。罪过、罪过。”
达赖的这番话,显然使尼赫鲁心有所动,尤其是达赖提出的西藏宗主权,不能不说是一个极大的诱惑。
尼赫鲁沉吟了许久,才高深莫测地说:“达赖阁下。尽管我不是佛教徒,但佛的教义我还是愿意遵循的,普渡苍生,解民倒悬,不只是佛的旨意,也是我终生为之奋斗的理想,只要条件许可,我们有这种力量,都可以办到。至于您提出的宗主权关系,我想,现在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肘候。我也想奉劝阁下几句,当初活佛采印要求避难时,出于复杂的国际关系和微妙的政治因素,我曾经提出过几个条件,遗憾得是,阁下并没有遵从,多次在佛教徒的集会上,发表了反华的演说,时常对一些新闻记者发表不负责任的讲话,致使我们的国际威望受到影响,使我们处于十分窘迫的境地”……
达赖刚想张口辩解,尼赫鲁用手势拦住他。
“我并不想责备您,我只是提请您注意:我们为您提供政治庇护是有条件的,而且是冒了风险、付出了代价的,我希望您不要再端活佛的架子,而是要规规矩矩的做一个印度公民。这是印度,不是西藏。”
尼赫鲁抬腕看了下表。“对不起,阁下,我还有个会,我先走了。”说完径自转身离去。
达赖慌忙起身,躬着身体,将尼赫鲁送出容厅。
望着尼赫鲁钻进轿车,缓缓离去,达赖活佛的双眸盈满屈辱的泪水。
三年前,他在西藏的地位是何等显赫,崇隆啊!他是转世的活佛,他是神的化身,几百万臣民匍伏在他的脚下,对他顶礼膜拜、奉若神明。
六年前,佛祖释迦牟尼涅槃2500周年的祭典大会在印召开,他和班禅活佛一道来印度参加涅槃大典。当时的欢迎仪式是何等的隆重盛大啊,新德里几乎万人空巷,争相目睹两位活佛的丰仪神采。
离开了祖国,离开了西藏。
流亡的活佛啊,还不如一只丧家的狗!
青海湟中县那个小小的祁家村啊!曾经为诞生了一位活佛感到惶恐、崇幸。村民们何曾料到,如今的活佛会陷入让人唾弃的境地呢?
佛真有天净眼,起大悲心,能广施恩泽、普渡众生吗?
二
10月18日,印军总参谋部命令,东北军区各部队、开始实行“里窝那计划”。
喜玛拉雅山麓,密集的炮弹从印度一方飞向中国的土地,隆隆的巨响使得群山为之震撼。浓黑的硝烟融入了世界屋脊的稠雾之中。
领土争端终于导致了一场军事战争。
达尔维准将站在多拉附近一个山头的掩蔽所里,透过窗口凝望着中国的阵地。
炮弹不时飞过头顶,与气流摩擦发出一声声尖利的呼啸,爆炸的火光不停地在中国阵地上闪动。随后而来的一声声巨响使得脚下的土地亦为之微微颤抖。
尽管达尔维准将手中紧握着一只高倍望远镜。但他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从未端起观望过一次。
他好像被眼前绚丽的火花和舞动的烟龙给迷住了。
这是近四百门火炮齐射所创造的战争奇观。
旅参谋长兴奋地跑过来,报告说:“准将阁下,我们猛烈的炮火已经摧毁了中国军队的七十多个据点,目前正准备延深火力,向中国军队的主阵地进行轰击。”
达尔维毫无表情地侍立着,似乎根本未听到参谋长的报告,整个身心完全沉溺到面前的战争奇观之中了。
“旅长,……”参谋长以为达尔维没有听清,想把刚才的战果再复述一遍。
“你看到对面哨所里有躲避的士兵吗?你听到中国军队还击的炮声了吗?没有,中国军队早有防备,他们一夜之间,把士兵都从前沿的据点中撤出了。他们的炮兵为什么不反击?你懂吗?他们在等待命令。因为这是一场外交战,他们在等我们先放第一枪。”
“中国军队的反击,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了。”
达尔维冷漠地说了上面一番话,只有最后一句,带着无可奈何的叹惜。
他知道,对面中国的增援部队上来了两个师,关于怎么上来的,谁也不知道。考尔那个崽子当初说在目前的封冻季节,中国决不会有增援部队,如今更证明是一派昏话。
达尔维仔细计算过敌我双方兵力、火力、态势、地形及后勤保障等条件的对比,他明白,打一场进攻战是完全不可能的,即便打一场防御战,由于己方多点据守、兵力分散,缺乏纵深,也很难抵挡中国军队的进攻。
仗刚刚开始打,达尔维似乎已经看到了可怕的失败,他预感到,这一仗将是他近三十年军事生涯的终结。
在短短的一瞬,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当初如果坚决要求辞职,也许不至于陷入今天的困境。但这念头仅是一闪,便消失了。他从内心责备自己的软弱、游移,咒骂自己的可耻。
“不管怎么样,我要和我的第七旅在一起,我要和我的士兵在一起……”达尔维喃喃地自语着。
“什么?”旅参谋长以为旅长下达了什么命令'自己没听清,大声提问了一句。
达尔维瞪了他一眼,想骂一句粗话,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没什么。我那儿有瓶法国葡萄酒,待会儿咱们干一杯。”
“对!庆贺胜利。”参谋长高兴地走了。
“胜利?”达尔维苦笑了一下,“胜利属于上帝。”
他抬起头,透过窗口,一如往前地凝望着。
炮声比先前更密集,更炽烈了。
在中印边界的东西两线,10月18日、19日;印军同时持续向中国边防哨所发动炮击,倾泻炮弹1万4千8百余发。
三
中国东线边防指挥所。
屋里报话机的呼叫声,电话的对答声、电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