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千秋 作者:郑骁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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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旅千秋 作者:郑骁锋-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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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神话的主人,却在经受着一次次的流放。   
  流放旅程里,苏轼欣欣然观赏着一处处天地间的景色奇观;实在没有特别的风光,他就随便拉个赶路人,缠着他说几段轶事笑话,一起喝几碗薄酒。   
  微醺里,斜倚着一块光滑些的石头,他得意地微笑着:   
  “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是啊,站在最高处看来,天底下哪有不好人呢?   
  不过都是匆忙的过客,不过都是身不由己的傀儡,不过都是悲剧的主角。“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纠缠其间,这只是你自己站得不够高啊。   
  无边的苦难里,何不快快活活过完余生呢?   
  真的快活吗?   
  为什么你一再嘲笑自己一肚皮都是不合时宜呢?为什么一次次别人提及朝中事务时总微微摇头呢?为什么常常还是忍不住,用你那特有的幽默讽刺远在中原的大人先生们一下呢? 
  
  你是以为和从前放肆的评论相比,这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玩笑吗?难道你不知道你的眼光越来越犀利了,你的话越来越接近他们不敢道破的真相了吗?你真以为自己是个局外人吗—— 
  
  你难道不知道往往局外人普普通通的一句话,越是能使得对弈双方都恼羞成怒吗?   
  难道你不知道朝里那些走马灯般来去的新旧大人们越来越心黑手辣了吗?你不发觉自己已经越贬越远了吗?你不知道你写的“九死南荒吾不悔,兹游奇绝冠平生”会令多少人恨得牙痒痒的吗? 
  
  你都已经贬到天涯海角了啊,下一步还能贬到哪里呢?   
  当然,你一定知道,否则你怎么会连酒都不敢多喝了呢?——众人眼里颓然于酒席歌舞中的你,真的醉了吗?矇眬的,似醉非醉的眼里,看到了什么呢?   
  现在你坚持的,尽管不再是当年自视为宰辅之器时当仁不让的责任,但做了文人,是不是也决不能没有文人的独立和尊严呢?   
  你真的甘心只做个优秀的文人吗?险恶环境里,你努力地修水利,兴教化,教蚕桑,是不是你对苦海众生能做到的最大最实在的援助?   
  你乞求的到底是清醒还是糊涂?   
  午夜梦回,你会为了自己那世人羡慕不已的智慧自豪吗?   
  为什么你心爱的儿子满月,你会写这么一首诗呢:“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难道这仅仅是刺那些王公大人们一下吗?   
  你知道的,希望儿子普普通通,不要像自己这样太聪明的历史上有阮籍;你不会知道的,八百多年后,另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也不愿意孩子继承自己的事业,那就是看来风格与你完全不同的鲁迅。 
  
  是啊,聪明真不是项幸福的禀赋啊。用个我们时代的比喻:如果世界在普通人眼里是座美轮美奂的豪宅,而你却从华灯精饰里看到了电线凌乱的三合板,从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下看到了钢筋水泥,甚至是蛇穴鼠窝,你的痛苦可想而知。 
  
  最痛苦的是,当人们为从你手里流出去的一张张纸如痴如醉如喜如狂时,你总会想到:文章不过是用来记明白事的,书法不过是用来写清楚字的。   
  如此而已。   
  抚着船舷,他突然记起了父亲为他取的名:“轼”。   
  轼,不就是车上扶手的横木吗?有了扶手当然更稳当,但没有扶手,难道就会摔下车来吗?   
  没有轼,难道这车就走不动了吗?   
  终于,苏轼的脚站在了大陆上。   
  回过身来,他面对着大海。 
  “问汝平生功业?”还是那句话。   
  又是良久良久,他低声接上了后一句:   
  “黄州、惠州、儋州”。   
  海水碧蓝,海天一色,细沙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没有惊涛拍岸,没有千堆雪,海浪缓缓。苏轼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那首词中的两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现在,海在面前,舟在身边,带着腥味的海风阵阵,长须共大袖一同飘扬。 
  
  苏轼由这两句词想起了那个夜晚,立在海边不觉痴了。   
  那时还在黄州。   
  当这首《临江仙》与小人关于苏轼已经“挂冠服江边,挐舟长啸而去”的密告一起送到郡守徐君猷卧室时,可怜徐太守吓了个半死:走脱监犯的罪名可不小,何况监犯是天下闻名的苏轼。徐太守连夜率人气急败坏地打着火把赶到苏轼容身的破草房,披头散发,边走边系腰带边怨自己,怨自己不该太过相信苏某人,不该为他的文才所倾倒。 
  
  草房未到,已远远传来如雷的鼾声。   
  太守这才甩了一把汗。他轻轻推开没有锁的门,在脱尽了漆的一张靠墙三足破桌上,看到了另一首词,墨迹还未干透: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苏轼在里屋睡得正香。           
  
  仰天长啸——郾城大捷之后的岳飞   
  他知道,大宋的拳头已经不再流血,已经在苦难里磨出了厚厚的老茧。而现在,这只拳头已经集中了所有的复仇力量,肌肉拼命收缩,微微痉挛,就等着最后一击,狠狠砸向腥膻的北方。此刻,他就站在这个以长江黄河为血脉,以嵩岳太行为指节的巨大拳头的最前端。 
  
  岳飞双眼炯炯,穿过帐门直射北方。   
  公元1140年,即南宋绍兴十年,或者大金天眷三年。七月下旬的一个深夜,大宋旧都汴京,昔日金銮殿现在的金军指挥中心,金军最高统帅,太保都元帅兀朮正瞑目坐在虎皮交椅上喘息着。 
  
  他刚刚喝得七成醉,亲自鞭打了几个将佐。   
  帐下谁也不敢出声,远远地屏息侍立。   
  部将邪也孛堇也是一脸苦涩,但又不得不上前,战战兢兢躬在兀朮耳边吞吞吐吐地小声说道:“统制王镇统领崔庆等已经降了,韩常那五万人也不妙……”   
  兀朮猛地睁开眼,邪也孛堇不禁打了个寒战。但他还得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听说元帅乌陵思谋已经无法制下,只是号令‘勿轻动,岳家军到了投降就是’,更有人说禁卫龙虎大王以下都已经密受岳飞指挥……” 
  
  所有人都以为兀朮将雷霆震怒,一场暴风雨马上来临。不料兀朮只是无力地仰天长叹一声:“自我起兵北方以来,十几年间从未有如今日这样的惨败!”   
  他没再去责骂众人,他自己清楚地知道:自燕以南,其实金国号令已经失效——即使是他自己,这几日再打再杀,也征不到一个兵。天下人都等着那个时刻的到来。他现在终于真正领会到了悄悄流传于营间的那句哀叹中蕴藏着多少的无奈和恐惧:“撼山易,撼岳家军难!” 
  
  他甚至不敢想象换他自己做了乌陵思谋能怎么办。   
  现在只剩下了一个希望,那就是前几日好不容易偷过岳军防线,给秦桧的那封密信。信上他还是用一贯的口气恐吓着:“尔朝夕以和请,而岳飞方为河北图,且杀吾婿,不可以不报——必杀岳飞,而后和可成也!” 
  
  现在他自己也觉得那些话简直是多么的可笑,多么的无力,多么的荒唐,多么的色厉内荏。   
  兀朮颓然瘫于椅上。   
  那封密信已经从蜡丸里取了出来,皱巴巴地展在一张雕龙大案上,旁边还有一封奏折,是奏报临颍大捷的:   
  “臣岳飞状奏:今月十八日,到临颍县东北,逢金贼马军约五千骑。分遣统制徐庆、李山、寇成、傅选等马军一布向前,入阵与贼战斗,其贼败走,追赶十五余里。杀死贼兵横尸满野,夺到器甲等无数,获得马一百余匹,委是大获胜捷……” 
  
  这是宋都临安府皇城垂拱殿。殿内灯火通明,除了一个小内侍远远守在门侧听候外,只有两个人。便服幞头斜倚在龙床上的当然是宋高宗赵构,右相秦桧朝服整齐,在一张硬背木椅上挺直腰板毕恭毕敬。 
        
  两人一言不发,目光都盯着龙案上的两张纸,长久地沉默。   
  赵构心里,刚看到岳飞奏折时的兴奋劲已经慢慢消去,其实,他很是留恋当时那种一股热气从脚底升起弥漫全身的感觉。那时甚至能听到身体吱吱咯咯在拔节,似乎顿时高大了不少。你们也有今天啊,当时他好像差点笑出声来,得知金国撕毁和约大举南下后的几个月间,如泰山般悬在头顶的重压终于在刹那间土崩瓦解。 
  
  晚膳时,他多吃了一碗粳米饭。   
  饭后越想越兴奋,后来实在等不及明日早朝了,命人连夜传来秦桧:朕不仅要一雪十几年的奇耻大辱,更要趁此机会,犁庭扫穴,完成列祖列宗都无法实现的大愿,重夺燕云诸州,使堂堂大宋重为天下四方之主! 
  
  匆匆赶来的秦桧拜舞祝贺后,一时没再说话。赐了坐后他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蜡丸。赵构知道是什么,喝退了所有人。秦桧当着赵构的面打开了蜡丸。看完后,两人就久久无言地对坐着,在两张纸的两边。 
  
  “皇上,”终于,秦桧打破了沉寂,“您认为我们真的可以打败金国了吗?”   
  只是初秋,赵构生生打了一个寒噤。   
  说心里话,他有时实在怀疑岳飞韩世忠等人频传的捷报有没有夸大其词。当年大哥登基之初,他是亲眼见了战事起时那些最精锐的大宋军队的: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大兵,好不容易一个个爬上了马背,双手却死死抱着马鞍或是搂着马脖子哆哆嗦嗦不敢松手。做人质时,他也亲眼见过大金那些可怕的军队,坦着毛茸茸的胸脯,随便披件生牛皮铠甲,腰间系着滴血的人头,在咆哮暴烈的骏马上吆喝着挥舞着寒光闪闪的弯刀……当年不是有十二万步兵和一万骑兵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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