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千秋 作者:郑骁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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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旅千秋 作者:郑骁锋-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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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射日,都逃脱不了那注定的宿命——死亡。到了神农时,传说夺了命的仅仅是几株野草。 
  
  孔子终生不谈神怪。子路来问鬼神之事,他答道:“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睿智的先哲其实已经发现,茫茫天地间,偶尔来到的渺小的我们,并没有什么神灵会指引该往哪里去;而我们的痛苦悲哀,也没有什么神灵能来聆听——   
  我们的辉煌,我们的倾诉,我们的忏悔,我们的呐喊,我们悲愤欲绝的仰天长啸,最多只能在苍莽的大地上形成一丝丝轻烟,同时无声无息地消散于无边的沉寂和虚空。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一千多年前,醉眼矇眬的李白举杯在手,仰望青天明月,不禁感慨,提笔写下了这几句诗。也许,一刹那间,他也触摸到了那种茫然和虚空。   
  沧海桑田,李白手里的酒杯早已成了劫灰,月下起舞的诗仙,也已经成为了一个被写在纸上的符号,留在这人间。   
  只有那不老的风,依然一圈圈贴着我们这个孤独的星球盘旋。随手抓过一缕,在指间缠绕,细细端详,你,可曾掠过汉武的宫墙,可曾拂过秦皇的仪仗,可曾扬过西子的霓裳?  
 
  风声烈烈。   
  松手放风归去。月色下轻拍栏杆,寒气触手。仰头,发丝轻扬。杯中酒已残,邀月之人已逝,不知此月是否已醒伊人的酒。月圆非喜,月缺非悲,千年月自圆缺。如一轮巨眼,眨瞬间,熙熙攘攘的人间亦不过是那片枯黄飞舞的落叶。 
  
  月悄移,影渐转,风渐冷。   
  世上没有救世主!失去了神灵的人间、注定要一代代依次烟消云散的人间,却注定要一代代走下去——   
  只靠人类自己。   
  人间道,千万条,何去何从?像那首歌唱的:“妖与魔,都说自己好。”   
  面对纷纭的歧路,那年杨朱痛哭流涕;几百年后,阮籍出游,行到山穷水尽之处,不再有路,一时间悲从中来,也不禁捶胸顿足放声嚎啕。   
  那声嘶力竭的哭声直到如今,依旧不时响起在后人的耳边,在车水马龙之间,在灯红酒绿之际。   
  人间道,千万条,总有一条是正道。   
  只是,正道究竟是哪一条?   
  碰壁多了,不免有人怀疑:这世间,果真有那么一条正道吗?   
  当年庄子绝望了,他得出的结论是不用苦苦寻找,人的一生不过如白驹过隙,大伙各自在混沌中随波浮沉,漂到哪里便是哪里算了——这人生是无所谓圆满残缺的,不能强求。他冷冷地说了一个黑色的寓言:“江湖干涸了,鱼儿被抛在陆地上,它们用口沫互相湿润——这样如何能及得上大家在江湖中互相忘却呢?” 
  
  失去上帝后的尼采,想做一个普照人间、光热无穷的太阳,但他最终发了疯。一天见到有人鞭打一匹瘦弱的老马,他突然冲了上去,抱住马头大哭起来。   
  但是,总有人不曾绝望,而是在这苦难的人间挺起胸膛,挽起袖子。他们明知面对残酷的永恒,任何一个人与在显微镜下蠕动的细菌相比,本质上并不存在什么很大的区别,但还是低下头来,一步一个脚印地为自己、为后人开创着道路——尽管一阵风吹过,就可能将他们曾经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他们只知道,正因为没有神灵,所以每一个勇者,更要对这人间、对众生负责—— 

  带领大家好好走过属于自己的那一段旅途。   
  如此勇者,才是大英雄,从某个意义上来说,他们就是神灵,就是上帝!   
  歧途间,他们登高远望;绝境里,他们披荆斩棘;激流中,他们摸着石头一步步过河。   
  他们坚信,再干涸的大地,即使是沙漠,经过奋斗,也会涌成浩浩荡荡的大海。湿气尽了,还有口沫,口沫竭了,还有热血!   
  他们坚信,只要搀扶着走下去,终有一日,这人间,会成为天堂般的“大同世界”。   
  大道上,走得累了,坐下来歇歇脚,回头看看来路。   
  摇着蒲扇,坦着衣襟,江边的槐树下,调皮的孩子听着老人讲古。   
  孩子们叽叽喳喳,吵着嚷着,为武将的排名争执不下,纠缠着要老人裁判。   
  老人笑眯眯地一言不发,听着孩子们比较兵刃的轻重。   
  江水缓缓流。   
  突然,似乎有种凉意从远古袭来,他不禁缩了缩脖子,在这暑夜。   
  抬头,一轮圆月冷冷地挂着。   
  正是:   
  人世几回伤往事,   
  依旧月涌大江流。       
            
  
  绝笔——疲惫的圣人   
  有时简直对这些龌龊的贵族掌握权力的合理性表示怀疑,但动作太激烈了是会血流漂橹的啊!可他总有个预感,一些新的力量正在某个角落里暗暗摩拳擦掌。但他明白自己的才能不过是像女娲,至多能把破了的天试着补补,像盘古那样去开天辟地,他是从来不敢想象的。 
  
  鲁哀公十六年——公元前479年,四月癸未。   
  傍晚,鲁国曲阜。   
  孔丘驻着根半人高的枣木杖,慢慢踱到了门外的小山坡顶。   
  初夏的风带着些许麦花香掀舞着大袖,稀疏得难以簪牢的鬓丝轻轻拂着脸。   
  鲁地平坦,山虽不高,却能俯瞰大半个都城。这时,被棋盘般农田围绕的都城正弥漫着袅袅的炊烟。   
  子贡远远跟在后面。孔丘不让他靠近——他想自己静一静。昨晚他又做了那个梦,而且从未有过的清晰:他梦见了自己正被人庄严地祭奠着。   
  “时间真的到了吗?”他苦笑着,刚才那段路其实已经使他气喘吁吁了。他想起了那张当年教学生射箭时用的弓,那张让健壮的子路从此心服口服的强弓。   
  而世道仍是一团糟呢。   
  虽然从那年晋楚弭兵会盟后各国间的战争是少了些,可谁都明白,这不是他们正在积蓄着力量准备下一轮角逐就是自顾不暇啊——不是就在前年吗,齐国田氏终于迈出了那一步,弑了君主,轻轻松松掌握了太公的基业。还有,近些年来吴国的气焰是越来越嚣张了,似乎忘了勾践那双恶狼般绿荧荧的眸子始终狠狠地盯着自己的后背,十几年来没有一刻游离。 
  
  孔丘微微皱起眉,看着满天火烧云污血一般的笼在都城上空。他好像听到了各国紧闭着的城门后传来越来越刺耳的锻击磨砺声。   
  他最近常想起老子。还是做着管仓库的委吏时吧,他千里迢迢去谒见了这位睿智的周室书籍管理员。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瘪嘴的干枯老人眯着眼,在满地竹简间散着发箕踞坐着,有气无力地对这位谦恭有礼的后生说的话。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天地是强求不来的,你只有顺着大道浮沉俯仰。”他咳嗽着,“什么仁义道德,统统是徒能蛊惑人心的东西。你什么都不要去做,做了愈加搅乱天地——为者败之,执者失之,万事不可为啊。让你我,让世间众生,都在这混混沌沌无情无义的大道中了此一生吧。” 
  
  说完老子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再不说话。   
  可年轻的孔丘就是不甘心啊,他总觉得自己的肩膀应该为这个苦难的人间分担点什么。在这征战连年、生灵涂炭的时代,面对呻吟于水深火热中的芸芸众生,难道就只有如此闭上眼睛视而不见,堵住耳朵听而不闻,欺骗自己活在一个恍恍惚惚的所谓大道中吗? 
  
  他苦苦思索着。   
  终于,有一个夜晚,他觉得有道闪电撕碎了无边的黑暗。   
  那年,他记得自己好像四十岁。                
  他的办法其实很简单,并不要求人人都能毫无私心地兼爱众生、视人如己——这样的要求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只能是虚伪和做作;而只是让每个人都从自己力所能及的做起,从对自己的父母兄弟做起,把“仁爱”一级级向外扩散,向外影响。如在水中推起一道涟漪,慢慢荡漾开来,直至充满整个水面;又像那旷野上的清风,柔柔地掠过,把杂乱的野草梳理得整整齐齐。只要人人都学着培养自己的仁心,都试着做起“孝”、“悌”这些身边事,那么充斥人间的暴戾之气便会慢慢从源头消解,很快,整个天下就能成为仁爱的世界。 
  
  他并不知道,差不多就在这同时,万里之外的雪山那边,也有个哲人,坐在菩提树下不饮不食憔悴地思考,发愿要解脱一切生灵的痛苦。最后他的办法却是带领众生走向冷冰冰的涅槃。 
  
  而孔丘只认为,从自己做起,从身边做起,让“仁”慢慢生根发芽壮大,终有一日能创造出一个大同世界。   
  他不厌其烦地对学生一遍遍解释着这个“仁”,每次说法却并不相同。但他知道学生们是能领会他的苦心的:林林总总,一言贯之,“仁”,不过只是使世人真正成为一个“人”的修养方法啊。 
  
  可直到今天,这几十年的奔波,即使只是一个小小的鲁国,他的“仁”又能实现多少呢?或者说,这天地间,到底成就了几个真正的“人”呢?   
  他想起了鲁侯那麻木而冷酷的脸。那是两年前,因为齐田常弑君,他斋戒沐浴后郑重地朝见鲁侯,要求出兵讨个公道而被客气地拒绝的时候。   
  他突然觉得有些惶恐,仰起了头看着天。晚霞更是艳了;醉酒似的酡红。   
  五十岁后,他越来越想知道冥冥之中,到底有没有个天数了——系那部《易经》的熟牛皮,至少被他翻断了三次。其实他的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实实的,不多去考虑智力能力所不及的未知天地。他记起了当年回答子路的话:“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 
  
  他想起了子路,这个去年在卫国之乱中从从容容结缨而死的刚强豪爽的汉子,心里一阵抽搐。还有颜回,那个在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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