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推测,如果清廷真按许乃济的做法,这些“夷人”绝不会甘心因鸦片“之利日减,迨至无利可牟”,从而老老实实回家去“不禁而绝”。
鸦片只是借口罢了。鸦片战争,其实应该称为“贸易战争”。
其实早在乾隆年间,天朝傲慢地要求前来商谈贸易的英国特使下跪时,战争的导火线便已经悄悄埋下。
或许还要更早些,得从天朝把开放贸易看成对蛮夷居高临下的“恩赐”那天算起……
另找借口需要时间,对于一个王朝,能暂时缓和矛盾就是有功。对于大清,许乃济的做法是合理的,这的确可能延长这个政权的寿命。对于亲历屈辱的人民,如果自己的时代能躲过这场劫难,也一定会感到无比幸运。
但就算争取到了时间,大清王朝会不会预见到未来的危机,从而奋起直追呢?一定不会。即使是遭受了多年的耻辱,可直到辛亥革命的枪声响起,清政府也没有真正看清世界大势,一次次所谓的洋务运动、出洋考察、预备立宪等等,不过是被形势推着不得不走的过场,不过是闹了一个又一个的笑话。
失败的不可避免,郭嵩焘到了英国后其实也终于看得清楚,那声叹息应该只是一时感伤,他做的是:把出使见闻写成《使西纪程》,称赞西洋政教制度,建议中国效仿。然而,当他把书寄回国后,却被满朝士大夫认为“勾结洋人”,要求将其撤职查办,落了个被清廷申斥,书稿毁版的结局。
这片土地上,千百年来,历代君臣努力的都是如何集权如何专制。寄希望于这天底下第一根深蒂固的封建王朝自废武功掉转方向走向民主,彻底改革政体,向世界潮流靠拢,难度绝对不亚于让他自掘坟墓或是与虎谋皮。
反正早晚要来的,晚来不如早来。鸦片战争,在后人记叙中被说成一场不同世纪间的战争,确实让我们伤痛。但,不同世纪的战争,毕竟好于不同千年的战争!越早在惨败中发觉自己的落后,就越容易迎头赶上;越早接触海洋,就能越早让祖祖辈辈在田野里埋头耕耘的农夫学会踏浪。
若是用许乃济那种妥协退让的办法,一次次延后交锋的来临,拖得越久,败得越惨。夸张一点,这样的结果甚至有可能是,某某年,全球电视现场直播一场闹剧般的战争:一支用卫星定位系统、红外线瞄准器装备的部队,只用几千人,三下五除二便解决了几百万仍旧垂着油腻腻大辫子的大清军队!——如果没人打扰,被时间遗忘的天朝也许会自得其乐地永远沉睡下去。
十九世纪,无论英国法国,还是美国俄罗斯,谁也没有足够国力吞并一千多万平方公里的中国。他们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地讹诈和掠夺。——即便是当时,列强不也是一日日地把瓜分中国提到议事日程上来吗?
更何况,延后战争的代价是整个民族在鸦片怀抱里的进一步沉沦!“民贫尚可变,民弱不可救药!”朱樽、许球虽然对朝廷的形势看得太乐观,但这些话却绝对是真理。自行放纵下去,也许没等战争的序幕揭开,耗尽元气枯瘦如柴的中华民族就已经自绝于世界民族之林了。
对于清朝,许乃济是忠臣;对于中华民族,许乃济却是逆流!尽管他是好心为帝国寻找出路,尽管他看到了帝国的真相——但他不会理解,大清帝国不等于中华民族,不可救药的只是一个王朝而不是整个民族。
面对落后,中华民族需要的不是麻木,不是敷衍,而是剧痛。只有剧痛,才能惊醒千年的迷梦,才能在耻辱中看清:天朝,其实不在天上;大地,并不是方的;而中国,更不在世界的中央!
林则徐在虎门,代表中华民族,以一种尊严而又悲壮的方式,撕破了与世界之间隔着的最后一帘厚布。从此,回归地球的天朝将在痛苦中寻找自己的座标。
直到被刺痛的东方睡狮,彻底醒来。
不堪回首也得回首。
1840年7月,伯麦准将率领的、为中国对英国商人的“侵害行为”寻求“赔偿”的大英舰队到达了浙江定海海面。
4日晚,狂妄的英国人邀请对手,定海知县姚怀祥来到了装有七十四门大炮的主力舰“威里士厘号”上。
他们想最简单最人道地攻克定海。他们认为,只要让对手见到自己的实力,就会瓦解用弓箭长矛大刀片火绳枪武装的守军斗志,从而达到像中国古老的兵法说的那样:“不战而屈人之兵”。
当翻译不厌其烦地一一介绍军舰上各式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后,姚知县满头大汗脸色惨白。
然而在伯麦得意地捋着油亮的一字胡要求他放弃无谓的抵抗时,姚怀祥,这位两日后守城力竭自尽殉职的官员正正衣冠,挺起胸膛,一字字缓缓地回答:
“是的,我承认我们的抵抗无效。但,我们仍然必须战斗!”
天国——崩塌在血泊中的“天堂”
出现在天京铁桶江山城墙上的大军确实多过于水,但不是洪秀全的天兵,却是曾国藩的湘军。洪秀全没有看到这如水的大军,一个多月前,他就到他那圣洁的天堂去了。死因据说是天京缺粮,吃了太久的甘露中了毒——洪秀全认为那是像当年摩西率希伯来人出埃及时上帝降下的吗哪一样的圣物。可毕竟不过是些野草。
1856年8月,太平天国天京上空阴云密布。东王杨秀清病了。
洪秀全在天王府文武官员拥簇下,亲临东王府视病。看着王府内外盛陈兵卫,刀剑出鞘如临大敌,洪秀全不自觉皱了皱眉头,但好像没有人注意到。
一行人到了富丽辉煌简直与天王府无二的卧室时,杨秀清仍在昏睡当中,双目紧闭仰躺着。身边几位宫女见驾,便欲唤醒秀清,洪秀全摆手制止,在床前一张小榻上坐了,默默看着秀清,眼里似乎流露出无限悲哀。
沉寂中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病床上的杨秀清痛苦地呻吟了几声,众人一惊,但秀清并未醒来,只是口里喃喃地咕哝着什么,看来是病重了呓语。秀全仔细听着,猛然脸色一变。
“都说天无二日,可天上两日相斗,这是为什么啊?”原来秀清反复说的是这么句话。
洪秀全很快恢复了正常,沉吟片刻立即下令,让随他前来的天王府官员马上在床前跪下九叩首,三呼“东王万岁”。随即秀全称更衣,移驾回宫。
众人散去的卧室里,杨秀清猛然坐起,神情很是愕然。他想不到天王竟会猝令从官呼自己万岁,原本装病呓语激怒秀全从而逼其逊位的计划全盘落空。
看着秀全坐过的小榻,杨秀清长叹一声,重新仰躺下去。
洪秀全回宫,深感自危,啮血书诏召北王韦昌辉……
以上这段公案,出自近代学人罗惇曧在韦昌辉之子韦以成《天国志》基础上编撰的《太平天国战记》。尽管很多人对其中的细节、甚至此书的真伪抱怀疑态度,但杨秀清飞扬跋扈逼洪秀全封自己万岁,揽权谋位,却是被各种史料充分证明,所有史家都公认的。
接下来就是大家都熟悉的天京内讧了。韦昌辉、秦日纲杀杨秀清,还欲杀石达开;石达开逃出城外起兵靖难,洪秀全杀韦昌辉、秦日纲……
这场杀戮,至少有两万名英勇的太平天国将士,死在了战友的屠刀之下。
悲剧的种子其实早在八年前就已经埋下。那时还未起事,冯云山被捕,洪秀全回广州奔走营救,紫荆山拜上帝会群龙无首面临散伙。杨秀清当机立断,用客家及壮族的“降僮”形式假托“天父”临世稳定会众。这本是权宜之计——但在洪秀全回来承认杨秀清代天父传言的资格后,天父好像突然对中华大地产生了兴趣,频频下凡,有时竟然不怕上下劳顿,一日来往好几次。管的事也越来越多,军国大事当然是牢牢抓住不放的,后来居然发展到连天王的宫闱之事都要干涉,有次说洪秀全苛待宫女,竟然要当众杖责四十!
尴尬的洪秀全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是暗暗咬着牙,可还得规规矩矩地跪在杨秀清面前——谁叫自己当年承认这小子可以代天父传言呢?
杀机早已埋下。可杨秀清完全没有感觉到危险,气焰还是一日日嚣张……
天京上空密布的阴云终于化成了一场血雨腥风。
天王竟敢杀天父的代言人,这尽管是矛盾激化到不可调和时不得不进行的唯一解决方法,但也暴露出,其实在天王还有其他什么什么王心底里,天父天兄云云,绝不是那么神圣不可怀疑的。
杨秀清的忘乎所以,是坚信有天父撑腰,儿子辈的天王绝不敢对他下手吗?——何况军权在手,何惧之有?
然而,杨秀清有没有扪心自问,他自己能相信这套鬼话吗?
应该不信,连现代心理学说的自我暗示可能都没有,他清醒得很。否则,他代言的天父怎么会如此一日甚一日地凌辱威逼天王、自己的儿子呢?而且这分明是有计划地降低天王的威信:比如洪秀全原定的赞美诗只赞美天父、天兄,杨秀清胁迫他改为重点赞美天父、天兄、东王,唯恐激起诸王反感,又以赞美西王、豫王等为陪衬,唯独不赞美天王。如此岂不是在笼络诸王,孤立贬低洪秀全吗?(据董蔡时《略论太平天国时期的洪、杨矛盾》)
对这种巫公跳大神似的把戏,涤浮道人《金陵杂记》提到当时人的看法是:“哄诱山洞蛮野之徒则可,今至金陵,虽三岁孩,亦知其诈;即在前被胁之人,明知其假,但不敢当面道破,缘贼匪残杀太重故也。”
虽三岁孩,亦知其诈!尽管洪秀全本人,当年科举落第病中梦上帝召见后,可能一直相信自己真是天父第二子、耶稣之弟,可你杨秀清怎么会是天父附身呢?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