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直接管辖的,谁敢多管闲事!昔憬明白,他毕竟是“要犯”,理应受到“特殊照顾”了……
就象小赵讲的那样,开始周围的人都不晓得这个瘦长个的小老头是干什么的。后来,慢慢传开了,这是一个内控的“大人物”,也和保密工厂一样,是属于绝密的……
和从前比,这个山城的人口增加了一倍多,可昔憬却觉得象生活在沙摸里。他住在靠山边的一所孤零零的石头房子里。这所石头房子原先是一座窑厂的办公室,后来窑厂停了,周围围上了铁丝网,从窗口可以望见山顶的一个雷达站。在这样的军事地区,却偏偏把昔憬安置在这里。
他每天的生活仍旧保持着过去那种规律性。桌上的小座钟五点整便响起铃声,昔憬准时起床,然后在院子里打一刻钟太极拳。刷牙洗脸之后,便打开收音机听听新闻,七点钟准时上班,——现在的“上班”便是上街去走一趟,买点菜,顺便到邮电所门前的读报栏浏览一下报纸,再不然,便是到新华书店去买一本什么《农村医疗手册》或者《养鸡学》之类的书……他本来就沉默寡言,现在更是一句话也不讲,买什么东西,也最多从紧闭的嘴唇里,轻轻吐出一个字:“这”或“那”。
端午节那天,昔憬照例在七点整迈出他的小院子,拎了一个自己缝补的灰色人造革提包,走上了街。看到来往的人都拿着粽叶,他才想到今天是端午。既然过节大概肉铺子里总会多宰几口猪。他便带着点小跑赶到菜市,一看肉铺子门前排队的人不算多,从头往后数,他是第十五位。就算每个人买三斤吧,一三得三,三五十五,半片猪也打发掉了。何况他只准备买一斤肉,心想,这笃定可以买到的,便站好了队。而后,从提包里拿出一本《中草药》,戴上眼镜翻看起来。
山区的天亮得总是晚一点,太阳爬过山顶,已经八点半钟。排队的人越来越多,而猪肉铺子的门还没有打开。杀猪与卖肉,分在两处。杀猪在北门桥,卖肉在西门菜市。平时,猪肉送到菜市,总是在太阳刚从山顶露半个脸的时候。可今天端午节,买肉的人又多,却挨到了九点整还不见卖肉的人来。天又热,晒得人直冒汗。有人往前挤,有人朝路口望,七穿八插,等昔憬放下手中的书,擦擦汗,一看,自己已被挤到了了第二十几个,周围是一片闹闹嚷嚷声和骂骂咧咧声——好不容易,等来了一辆平板车,只拖来了两口雪白滚壮的大肥猪,最多也只有二百七、八十斤净肉,而排的长队已经转弯,望不见尾了。
顿时,上海话,本地话,叽叽喳喳闹开了。
“哎哨,只有这么一点肉呀!”
“食品公司怎么搞的,过节比平时还少?”
“他妈的,准是在里面分掉了……”
卖肉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女。人家都叫她鲍大嫂。鲍大嫂长得不算漂亮,也不算丑,胖乎乎的脸,看起来挺亲切;可眉头一皱,细细的眼睛一眯,睫毛下面顿时聚起一束逼人的目光。再加上她那薄薄的嘴唇,稍微有点缺的牙,只要一开口,讲话又清又脆,快得象机关枪似的,一城人口至少有半城人和她吵过架,骂过街……
一听这些排队人的议论,鲍大嫂把平板车朝肉铺门口一放,还没有掏出钥匙,便扫了大家一眼,哼了一声,道:“是分掉了。怎么的?!这年头,本来就是后门比前门大……”
“唷!走后门还有理呢!”人群里有人嘀咕了一句。
鲍大嫂接着话茬,便数落开了:“冲我提意见有个屁用。一共杀了八口猪,再吹牛皮也不能把猪吹成大象!一个县里头,十个县太爷,还有什么局长、科长、保密厂的厂长,还有他们的小叔子、大婶子、七姑子、八姨子、爷爷的儿子、儿子的孙子,沽亲带故的拿着条子……哼!别嫌你们这里的队长,后门的队伍也能编一个连哪……”
这一说,人们都哄笑了起来,鲍大嫂膘了大家一眼,打开锁,抨起袖子,一弯腰就提起半片猪走到后面……
等她提起月牙斧朝案板上砍时,只有一头半猪了。站在队里的几个人,又叽咕起来:
“她们在里面分了……”
“他妈的,什么世道!大后门走得差不多了,这里还有小后门。”
“哪里是他们自己吃,全是准备送人情的。”
鲍大嫂举起月牙刀,在肉案上啪地一声,一个月牙尖子插进了案板。她叉起腰,眯起眼,说道:
“看不惯么?看不惯就把眼闭起来!老实对你们说,半头猪是在里面分了。呔!只准州官放火,就不准百姓点灯?咱们菜市里的几个售货员,贪早摸黑,还要到乡里去收青菜贩萝卜,分半头猪,犯了什么王法……喂!站好队,哪个是第一个?”
才卖了几个人,后边的门吱呀开了。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女人探着半个脑袋,笑眯眯地朝鲍大嫂招招手,鲍大嫂放下刀,转过身道:
“你要的三斤腿肉称好了,不就是送给李主任么!快点,找杂货店的老张,他也搭个伴,凑两只王八……”
己经挤到窗口的人们又哄闹起来:
“走后门!反对走后门!……”
“什么李主任呀……”
“不就是县民劳局新提拔起来的那个斜眼么……”
“才二十四岁呀!”
“人家是大红人……”
“呸!……不准走后门……”
鲍大嫂若无其事地又转过身,冲着那个嚷着不准走后门的小伙子喊道:“什么准不准!现在哪个不把后门当前门来走?不走后门,你老子有屁本事能把你安插到化肥厂?嘿!招工走后门,考学校走后门,入党走后门,提干走后门,安排工作走后门,调动工作走后门,买烟、买糖、买酒,哪样不走后门?买二斤肉算个屁……”
那小伙子被鲍大嫂一席话顶到墙拐里,涨红了脸正想分辩,突然来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姑娘。穿着一身花衣裳,胳膊上还戴了个民兵的红袖章。她一看鲍大嫂那副样子,便挺身走到窗口,尖声尖气地叫道:
“你今天想不想卖肉了?!你这个女人太不象话,再吵架我把你抓到党支部去……”
鲍大嫂一看这姑娘,冷笑了一声:“唷!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我们商业局的姜副主任。今天是怎么的,端午节冲着鬼了?居然劳您大驾亲自带着民兵指挥部的红箍箍来辟邪?你说要抓我到党支部,我也得先问问,是共产党还是你那个脱裤子党?……”
买肉的都忘掉了又挤又热,也忘掉了生气,一齐大笑起来。
那个姜副主任气得一头闯进了肉铺,哆哆嗦嗦地指着鲍大嫂,本来想讲一句比较文明的有身分的话的,毕竟年轻无知,经验不足,结果竟喷出了四个字:“……我x你妈!”
鲍大嫂忽然仰脸大笑起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上上下下打量了半晌,说道:“K?你有那玩意儿吗?……姜副主任,不管别人怎样称呼你,我始终是叫你姜副主任的呵。姜副主任,你知道吗,在我们局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你是第一个爬到军代表床上,是个挨人x的货?嘻!怎么今天翻身了,你要x人啦?我问你,你有吗?你本事再大,你两条腿也只能夹一个呀……”
窗外的人笑得更厉害了……
那姑娘一头撞到鲍大嫂怀里,哭将起来:“看我今天能不能治了你!我不治你,就是你的孙子……”
鲍大嫂轻轻一推,那女的趔趄了一下,还没有站稳,鲍大嫂一手指着她的鼻尖,说道:
“唷!孙子,你已经有孙子了?不管你自己怎样说,我还把你当成姑娘。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我虽没有你这位大主任往别人床上爬的本事,生孩子的经验还比你多些。就算早产,也要怀胎七个月才生个儿子,还要养活到二十岁,才有孙子。原来我真小看你了,你还真是你们那个‘党’的老党员哩!……呸!别恶心人!让人家把大肠头子都吐出来了……”说罢,她睬也不睬那个姜副主任,吆喝道,“下一个……”
那姑娘又气又羞地挤出了门,一边抹眼泪,一边骂道:“你这个女流氓,女强盗……辱骂领导,扰乱社会治安……”她忽然想起一个十分充足的理由,转过脸指着鲍大嫂说,“你听着,咱们这里都是上海来的保密厂!是上海管的。象你这样的人,在上海早就抓起来了!公开走后门,哼!无法无天……”
鲍大嫂一听,哈哈大笑:“你倒是让人家走前门的!今天杀了八口大肥猪,只拖来两口。还有六口呢?你的小兄弟小姐妹都分足了。那是什么门?呸!去告吧。告到张春桥那里去,我看人家还不希罕你这个脱裤子的积极分子呢……下一个!”她利利索索地一刀剁下了个前腿……
昔憬哪能挤到这样的肉案子跟前?他看剩下的肉怎么也轮不到自己的份了,吁了口气,拎了提包转悠到别处去了。肉没买成,听了一场粗俗的骂街,他心里感到一种难言的痛苦。这种压抑在心里的痛苦,他还是象往常一样咽了口睡抹,似乎把这一切都咽了下去,然后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离开肉铺,就象一个移动的石像。
他贴着残缺的城墙蹈龋而行,不知不觉又走回到自己住的那所石头屋子。
“昔憬!”突然有一个人蹲在院子里的井台上,叫了他一声。
昔憬一抬头,惊了半晌,原来是安东。他展开双臂,猛扑上去,紧紧抱住了这个老战友。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各人的手都使劲抚摸着对方的背脊……直到昔憬发现还有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手里挽着个大网线袋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他,才松开手,用询问的目光看看那个小姑娘,又看看安东。他已经不习惯讲话了……
安东拍了一下昔憬的肩膀:“老伙计,不认识她了吧!翅虹的女儿……”他拉过孩子的手,对她说,“叫一声爷爷!这才是你爷爷,你妈是他抱到陕北去的。……”
昔憬一下子联想起当时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