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不过你不要和我说话。这里是不准讲话的。讲话,他们听到了,你要倒霉的!”
老人的眼睛又眯了起来。在黑暗的光线里,白眉毛在跳动。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是谁?让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心灵上背着这么重的铁镣!”
“不是心灵上,手上,脚上都戴过!”昔霁的脸又变得凶狠狠的。但一转眼,他惊异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十七岁?”
“我当然知道!你叫昔霁,是昔憬和秦斐的大孩子。”
“我还知道,你从小喜欢画画儿!”
“我知道得可多呢!你八、九岁的时候就为我打过抱不平!”
昔霁简直呆了,他怎么也想不起这个老人是谁!
“忘记了么?那很好…不然,你又会添一条罪名的……快起来!穿衣服!”
昔霁左看右看还是记不起他是谁。他一边穿上衣服,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老人的脸。
老人帮他扣上了扣子,笑道:“别打量我了!告诉你吧,我叫程璞。”
一听是程璞,昔霁马上想起来了。因为在爸爸的嘴里老是叨念这个名字。更想起来,五九年的时候,自己曾为他受批判而喊过不公平。而且,还记得有一次他从学校里回来,听见爸爸的书房里有一个人大声说话:“老昔!我们到底用什么标准来衡量党的利益?安东错了!就是错了!错在只看见自己的乌纱帽,看不到人民的疾苦。就是开除我党籍,我也要说真话。说假话,吹牛皮,快把老百姓都饿死了!”这声音是那么激动,那么洪亮,又那么具有鼓动性。昔霁忍不住地趴在窗口看了一下,讲话的是一个很瘦的中年人,年纪比爸爸轻。他还听见爸爸问他:“你打算怎么办?”那人回答:“我就是要告到党中央,告到毛主席那里去。托你帮我开一个介绍信。就是这个打算!你知道,我在安东那里已经削职为民。一介布衣,寸步难行哪……”
后来是被妈妈从窗口拉了下来,妈妈对他说:“这就是程璞叔叔,现在已经被开除党籍了。”
他怎么能想到,当年一头黑发的这个程璞叔叔竟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可仔细一分辨,那声音果然还是那样洪亮……昔霁叫了声“程璞叔叔”,不由自主地又想哭起来。他和这个叔叔虽然从来没有讲过话,但一下子就象吸铁石一样把他吸引住了。
程璞摸摸他的脑袋:“你的事我都知道,不要哭,坚强些……我在这里已经是常客了。嗬!真是一个难得的学校。我做了几十年共产党党员,现在才算稍稍懂得了一点社会主义时期的斗争……”
昔霁说道:“你……还是共产党员?”
程璞回答得很响亮:“为什么不是?!”
昔霁没有再问,但眉宇之间的那个疑问是瞒不过这个老人的眼睛的。
“你一定要问:共产党员怎么坐起共产党的监牢来了?这不是我的不光彩,恰恰是我们党的不光彩!哈哈哈,听了我这话,你会吓一跳,是么?‘小反革命’,……我背了‘老反革命’的黑锅已经这么长时间了!哈哈哈……我一点也不脸红,脸红的应该是定我罪的人!”
昔霁笑了,这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笑,但又有点紧张地望望门外。
程璞笑得更加响了。他似乎根本没有把那些看守员放在心上。他蹲下去,帮昔霁穿好鞋子,说:“告诉你,我在这里混得不错,共产党到哪儿都能生根。在这里我也生了根。门口那个看守员就听我的。你的情况就是他告诉我的。今天洗澡,就是我招呼他领你来的。”他眨着眼,白眉毛一跳一跳,把昔霁逗乐了。
等他们都穿好衣裳,往外走的时候,程璞脸色严肃起来:“听说你现在很消沉,甚至对前途都看不见光明了,那不好!……听我的话,即使在这里也不要浪费时间……”
昔霁说道:“我没有浪费,我在画……”
程璞有点惊奇地问道:“你有笔?”
昔霁摇摇头说道:“我用土坷垃,砖头片……”
程璞兴奋得几乎要搂抱昔霁了。他立即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一支铅笔送给了昔霁……
但是昔霁一直没有舍得用这支铅笔。他把它藏在贴身的口袋里。他还是用土坷垃,砖头片,后来出去干活了,拣来了几截木炭……
他思想里被刮刀刮得一塌糊涂的调色板上,又开始挤上了一剂很明亮的色彩。
天已经大亮,昔憬院子里的大公鸡响亮地啼了一声。安东听到昔憬讲到了程璞,脸上突然泛起一朵红晕,禁不住地低下了头,心绪万端,思潮起伏。半晌他才毅然站了起来:“老昔,五九年那件事我对不起程璞同志……这几年自己挨了整,才懂得被整的人是什么滋味儿。你知道程璞现在的下落么?”
昔憬道:“我儿子的事就是他亲口一五一十告诉我的……”
安东着急地问道:“他……?这么说,他也出来了?”
“出来了。现在安插在青山市的木材公司当收购员。上个礼拜,出差到我们这里来,不知怎么打听到了我,也歪在这铺上,和我谈了一夜……”
安东一听,按捺不住地在这小屋里踱了一圈,猛转过身,向昔憬道:“我走啦!”
昔憬并不挽留他,只是冷冷地问他一句:“回到夏雯同志那儿?”
“不!我要去看程璞。”
“他会欢迎你么?”
“他不欢迎,我也要去看他。”
“你去看他,他若听说是你,不开门呢?”
“不开门,我就在他门口站着,跪着。”
“站着,跪着就能换得他的同情么?”
“我不是要他同情,我是向他去还债。”
“还债?!”
“是的。我在监狱里七年,很好地把过去的工作,做了反省。我总觉得五九年对程璞同志的处理,是欠下他的一笔债。欠债就得还债。我想不应让他上门来讨,我应该主动去还。”
昔憬拍拍凳子,继续说道:“你坐下,我们还没有谈完。”
安东顺从地在昔憬床边坐下,道:“我们不是谈了一夜么?”
昔憬看看安东,道:“在你看来,我变了,变得很消沉,我是看破一切,不求进取么?不是的。我和你一样,与世隔绝了七年。把我放出来了,什么也没和我讲,就一车子把我送到这里来。这里的环境,你都看到了。我生活在这里,仍是与世隔绝,有话和谁去讲呢?!难得有你这么一个不顾生死的老战友,还没有把我忘记。我想问你,花了七年学费,你只认识到欠程舆同志一个人的债么?”
“你说呢?”安东反问了一句。
昔憬站起来,走到桌前,抽出一支香烟,在安东面前停下,道:“要依我说,你过去不仅欠了程璞的债,你也欠了党的债,欠了人民的债,欠了同志们的债。”
安东不以为然地道:“有这么许多么?”
昔憬道:“所以我想,你还是不要急于走。既来之,则安之。我们再好好谈谈。”
安东伸手从昔憬手里拿过香烟,道:“好吧,我听你讲吧。”
昔憬道:“不是听我讲,经过实践证明,我们过去是有好多事情做错了。就以程璞为例,要是五九年你接受程璞的意见,五九年和六O年,我们全市就不会出那么大问题。”
安东道:“我正因为认识到是我们错了,才感到是欠了程璞同志的债。”
昔憬摆手阻止道:“不!你还没有认识到。”
“没有么?”
“没有。你要认识了,就不会急着去向程璞还债了。”
“你……”
“我是说,你有心还债,就应主动向党还债,向人民还债,向更多的同志还债。”
“我……”
昔憬又摆手阻止道:“不,你坐着,好好听我说下去。你过去不是常常讲嘛:左比右好。左是方法,右是立场。你今天怎么来认识?来总结?”
“我听你讲完。”
“我讲。你不敢承认,你当时的一切言语和行动,全是为着一个目的:保自己,保自己的乌纱帽。”
“嗯!”安东不由自主地在一旁嗯了一声。
昔憬道:“不是吗?为着保自己的乌纱帽,你便不顾党的原则,不敢坚持真理,不能主持正义,看上边眼色行事,随声附和,去整好人,结果给党的事业造成极大的损害。这不是欠党的债么?为保乌纱帽,不顾群众疾苦,弄虚作假,谎报成绩,说大话,说空话,害得群众人死畜亡,这不是欠人民的债么?由于你好大喜功,个人独断专行,只能听好话,不能听一句逆耳之言,结果,便培养出成跛儿这样的人。不,不只是一个成跛儿。五八年时,在你周围,培养出一大批成跛儿式的人。他们心中没有党,也没有人民,只有自己。他们为着讨好于你,为着升官,整天在你面前说假话,说谎话,不是瞒和骗,就是吹牛拍马。这些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没有责任?难道你不欠他们的债么?”
安东被昔憬问得无言可答,道:“你……”
昔憬道:“要说我,七年的学费没有白花。我利用七年时间,把自己解剖了一番。五脏六腑全翻倒出来,使我认识到,我们过去所以要投身革命,是为着追求真理。今后我们仍应按照过去的信念:只能为真理而死,绝不能为个人而战。因此,你要去看程璞,我很赞成。但是,我应提醒你,你到他那里,绝不要只向他讲:老程,你是我的先驱者。我错整了你。五九年我若是当时接受你的意见,就不会死那么多的人了。……”
“那我……”
“好好解剖自己,多问几个为什么?……”
小霓霓在睡梦中被他们吵醒,坐起身,揉揉眼睛,看看安东,又看看昔憬,天真地问道:“安东爷爷,你……你也整过人?”
昔憬忙走过去,阻止道:“霓霓……”
小霓霓没有理会,继续说:“妈妈说,一个人不应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安东爷爷,你说对吗?……”
安东没有回答,也不知怎么回答。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