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它们塞进正在一旁站着的表哥的那条毛蓝布短裤的裤袋中去。他俩联手干此勾当已有一段不短的历史了;那时她还是个不够柜台高的小女孩,通常都是表哥去瓶中掏货,而她则站在门口或扶梯口替他把风。但如今,她已经能以一个——应该说是半个——女主人家的身份为他拿东西,然后再赠送与他。她了解表哥家清贫的家境——姨夫病卧在床多年了;姨妈的工资又不高,但还得早出晚归,每天赶去杨树浦底的一家小学里去上班,而表哥又正值长发头上,年青的肠胃似乎对所有的食品都唾涎着一股永不肯罢休的欲望。此刻,当她在幽暗的光线里,见到表哥闪动着的眼神时,她的心中充满的是一种难以言传的快活与满足。
通常,表哥不会与她一块儿在店堂里呆太久的——尽管她很希望他能这样。但她很理解他,因为他毕竟不好意思将他刚拿到手的食物当着她的面就大嚼起来,然而,他又无法抵御口袋里的那些东西对他存在着的巨大的诱惑力。他只坐了一会儿,便说要走了。她将他送到门口,望着他的背影在窄弄甬道的远处隐入夜色,她能想像出表哥这一路回去,一颗接连一颗地享受着“伊拉克蜜枣”那种甜汁滋味时的神态与心情。她步履轻松地回到店堂里来,继续代母亲看店。她不想再回去与那些男孩女孩们一块乘凉听故事了,她觉得他们很幼稚,也很无聊,她甚至感到自己与他们之间突然拉开了某种距离。她只想一个人留在那儿,静静地回想回想。她的心情快乐得很,她哼着“洪湖赤卫队”里的小曲;有时,她会轻轻地唱起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民歌“小路”来: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那迷雾的远方/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她觉得这首歌的这几句歌词特别能打动她。
还有一次。这是一截上下文都隐没在了记忆之黑暗中的断幕情节,但她想,她一世人都会记得有过那么一次。
那一年的雪下得特别大。应该是在春节的假期里的某一天吧?因为只有在那段期间里,菜场休业,雨萍家才能享受到终年难得的几天安静。除了安静之外,菜场也完全改变了它平时的容貌。雨萍站在她家前楼的木窗跟前望出去,鹅毛大的雪片一刻也不断地飘落下来,飘落下来,似乎永远也没个完。外面的世界变成了白皑皑的童话世界了。路上没有行人,远处近处,高高矮矮的屋顶上,菜场摊档的檐篷上,斩肉台的台面上,大大小小的挂钩上,甚至是那条终年都给烂菜皮占据的菜场的通道上,此刻都松松软软地铺着一层厚厚的积雪。世界突然变得洁白,变得纯净,变得如此地让人感动!
她在窗前站了有很久,天便黑了下来。在那样的下雪天,天色一般都暗得格外的早。地上的白雪层反射着一种幽幽的光芒,四下里有一两声的爆竹响传来。后来,于突然的一刻,路灯放亮了。其实,在这四周围也没几盏路灯,而且灯泡的亮度也黯淡得来除了你靠近前去才能勉强辨认出五条手指之外再没有其他什么功效了。正对着雨萍家的窗口是进入一条横支弄去的弄口,有一盏戴斜罩的灯支架从灰砖的墙身转角处伸出来,在这寒夜里,孤零零地悬挂在那儿;它那软弱无力的黄光照射下来,只能照亮周围的一小圈积雪。雨萍突然感到有一股热辣辣的泪水向她的眼洼处涌去,她的鼻尖也变得酸溜溜的,她想能痛痛快快地流一回泪——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在这她从小就生活惯了的环境之中,她不明白这一切的一切为什么会显得如此新鲜,如此陌生,如此感人,如此地具有了某种异样的生命涵义?
她一直相信,应该就是在那一天的那一个晚上。她是站在窗前等待着谁的来到的。
春节里这几天是一年之中最令孩子们盼待、兴奋和难忘的几天。大人们将全年的凭证和票据都积攒起来,一直等到这时候才倾巢而出,一起派上用场。桌面上摆满了鱼丸肉丸蛋饺和糯米制作成的各式糕团。平素里,仅其中一样便能叫孩子们想像和唾涎不已的食物现在竟同时出现在他们的眼前,而且样样垂手可得!这不成了童话里的天堂了?再说,只有在新年里,所有的亲友才能互相串门,从这家吃到那家。几乎每一餐都是事先作好了日程安排的;你在自家招待别人用去了的所有供应额度再可以去别人处一家家地把它们吃回来。
表哥一家都来了。她还记得大伙儿进屋时拍打着一肩一身的雪花,互道“恭喜发财!”时的情景;衣服都是崭新的蓝布棉袄罩衫,个个脸上都焕发着一种平时难得一见的飞扬的神采,仿佛艰难的日子压根儿就没在他们的生活中出现过。瘦弱的姨夫一进门就猛烈地咳起嗽来,姨妈赶紧走过去,扶住他,并让他在就近的一张太师椅上先坐定下来,喘一口气;一旁,一排栽种在水缸间的,根茎部份缠绕着一截截红纸圈的水仙花正怒放,空气中浮动着一股幽远的暗香。
后来,雨萍一家,表哥一家,还有雨萍的另一个舅舅舅母都到齐了。全是大人,就她与表哥两个孩子。大家围着一张笨重的八仙桌就座,她与表哥坐桌子的同一边。八仙桌就搁在店堂中央,反正这几天店打烊,上着厚厚的排门板。屋外,漆黑的夜空里飘着纷纷的雪花,屋里,人语笑声,亲情融融。有一只紫铜质的暖锅放在八仙桌的中央,烧红了的炭块在锅肚中噼噼啪啪地不停地飞溅出火星沫子来;温热的绍兴酒从锡壶中倒出来时,大家的情绪也当即推向了高潮。姨夫大声地咳着嗽,颤颤巍巍地高举起酒杯来说,祝愿在座诸位在新一年里一切都顺心顺境顺水!又说,在我们这一桌上,共有三对夫妻:我们一对,你们一对,他们一对,是吧?但还有,他将笑眯眯的目光移向了雨萍和坐在了雨萍一边的他的儿子的身上。他说,再加上我们这两个孩子,不正好凑足四对吗?
姨夫陡然说出此话来,无非是就地取材,逗趣一下,制造一种欢乐的饭局气氛而已。众人都“哈哈”地笑开了,说,这话妙!这话妙!
但雨萍感到心脏一阵狂跳,她迅速地垂下了头去,连眼睑也垂了下来。她久久都不敢将头再抬起来,她想,亏得这火炭的热烈将每个人的脸膛都烤红了,否则,真不知如何自处的好了。大人们早已转向了其他的话题,筷匙碗碟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众人都埋头在了美食的雾气腾腾的享受中。雨萍悄悄地重新抬起头来,端起筷子。当她将筷子点进暖锅汤里,准备夹起一粒鱼丸的时候,也有一双筷子迅速地伸了进来,夹走了一只蛋卷。她知道:这双筷子是表哥的。还有一个感觉:那天,两人都穿得非常雍肿,坐一并排,她的手肘抵住了表哥的手肘。她不由自主地将全身的感觉都集中在了那个接触点上,总觉得好像有点什么会从他那儿传送到她这儿来似的。全顿饭的工夫,她都心神不定,连望表哥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转眼天热,又到了夏天。表哥还是经常会在礼拜天的上午突然上她家来。他站在她家的店堂间的门口,向着正在菜场里玩跳橡皮筋的雨萍招招手。她当然明白表哥的意思,便很利索地将事情办妥了。她愿意见到表哥的那副心满意足的神情。有时,表哥还会与她一同爬一把很陡的梯子,到她家的三层阁上去,盘地而坐谈点什么。三层阁一般没人上去,那儿整年都堆放着一麻袋一麻袋的干货,散发出一种干霉的气息。他俩放心自在地将口袋里的东西全掏了出来,摊在地上,一同分享。表哥说,长大了,他一定要干成一番大事业,他不能再在这儿住下去了,这儿又穷又脏又臭,他要搬到西区去。她说,西区?西区很好吗?他说,那还用说?简直像是在外国。她又问,外国你又没去过,你怎么知道外国是什么样子的?他不屑地望着她,说,难道哪里都要让你去过,什么都要让你做过,不成?他又将他读过的十八、十九世纪的西方小说中得来的印象加上自己的想像发挥了一通。那时,他刚升入中学不久,正整日整晚地沉迷在这一类文学作品的阅读中。有时,为了赶读一本第二天一早就必须交还给借主的小说,他会彻夜不睡,就着一盏五瓦的小日光台灯的苍白光芒欲罢而不能地读它个通宵。直到凌晨时分,才迷迷糊糊地瞌在书桌上打个小盹。待到惊醒,才发现说,啊唷,糟糕!便立即抓起书包,不顾一切地夺门而出,朝着学校的方向飞奔去。但还是免不了,他的学生手册又添多了一道红杠杠的迟到记录。
这些都是后来姨妈告诉雨萍的。姨妈说,那段日子正值家里又忙又乱之时,你姨夫病倒在床,她自己又要忙里又要忙外,无法分身。偏偏学校还常常找她去谈话,投诉你表哥不守学习纪律的事。搞得她心力都疲瘁了,怨恨不叠。然而,恰恰就是在那时,彻底征服了雨萍的就是表哥的那种对故事的绘声绘色的描述。她觉得从表哥口中描述出来的上个甚至是前个世纪外国和外国人其实并不是那么陌生和遥远得无法触及。在当年还是个高小学生的她的心中,这一切似乎也都是他们生活中的一部份;那些人和事就活龙活现地存在在她的周围,她能从与她共同生活的人群之中找出每一个故事人物的影子来。她对她的表哥佩服得不得了,她想,表哥怎么会有如此大的本事呢?
几十年之后,当她一个人坐在香港半山区的一幢巨宅的客厅之中,孤寂地回想起这一幕又一幕的场景时,她自然已能完全明白了当年她自己的那些疑问的答案是什么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将一本摊开了页码的书倒合在自己的膝盖上:这是一本表哥新近完成并出版了的小说。她将头靠在贵妃躺椅的枕把上,她觉得有点累了,她想睡一会儿。
于是,迷迷糊糊地,后弄堂的那条涂写着“打倒狗腿子张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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