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没一句说一句停一句的方式说出来的。我说,或者有一天,一切又都会颠倒过来,但故事仍是同一个。
然而,我不明白为什么,她突然间便抽泣了起来,她将手臂复伸回暖烘烘的被窝中来,使劲地抱住了我。她的手和手指都冰冷,但躯体却滚烫得可怕,我感到它们都在颤抖。
1964:那条弄堂 那幢洋房
1964:那条弄堂,那幢洋房,那条带园把的阔扶梯
上午十时许,耀眼的阳光从红砖拱窗间射入房来,偶而有鸽群从窗口间弧飞而过。对马路的厂里正播放第三套工间体操的音乐,透过夹竹桃的叶影,能见到一排列队在人行道上的戴工作帽穿兰白大褂的工厂人员正作出大兜腰的伸展动作。
湛玉的那截玉颈与脚踝令他被强压了多少日子的想像力终于迈前了出格的一步是在二年之后。
那一年,我们这届学生初中毕业。兆正跟随一大班同学去湛玉家开小组会。湛玉是大队学习委员,班干部又兼语文课代表。别看兆正现在当上了著名作家,当年,可是她的作文屡屡被老师念出来,学校的壁报上抄出来,甚至有一次还在某市级的中学生征文比赛中得过一个奖。湛玉是全班,也是全校的光荣。当然,兆正自己的作文成绩也不俗,有好几次上过壁报不说,还曾在那份油印的《东虹文艺》上刊登过出来——对于当时在校的学生来说,这可是一桩不小的荣誉。但老师以及全班全级同学的注意力仍都聚焦在湛玉的身上。兆正最为她在初三年级时写的一篇作文所折服,语文老师将它当众朗读了出来,而且还朗读得抑扬顿挫。时间相隔这么久远,他的记忆也有些模糊之处,只记得它是一篇写鲁迅小说《祝福》读后感的文章。她的文章一开场便气势恢宏。她没去写人,去写祥林嫂如何在雪地里挣扎然后跌倒然后僵毙的详细过程,而是去写那根她支撑着挨家挨户去求乞的竹竿,晃晃悠悠的,终于倒下,搁在了一户院前的篱笆上。此时,大雪鹅毛片片,竹竿的顶端指向天空,指向被铅灰色的乌云沉沉压迫着的无边无际的天空,像是对那个人吃人的万恶的旧社会作出的指天的控诉!
他觉得她的描写精彩极了,很有一种木刻和版画的味道,很接近他读过的十八十九世纪的法国与俄罗斯小说上的插页所留给他的印象。他对她佩服得不得了,佩服得连将裁剪好了目光向她偷偷投去都觉得有些不合资格了。
又有一次,语文教师解释一个课文中遇到的成语:癞哈蟆想吃天鹅肉。他陡一听,便涨成了个大红脸。他不敢抬起头来,生怕老师看见他,更怕她偶而掉转头来向坐在后排的谁借一块橡皮或一枝铅笔什么的时候不要也将目光扫到了他。
从此之后,他更无故地躲避着点她,直到那一次。那一次他随一大群同学一块去班干部的她的家中开一个毕业班学生的“一颗红心几种准备”的思想交心会。她家住在离学校不远几条街之外的一条弄堂里。这是一条很宽畅的弄堂,包括两三幢红砖的法式老洋房以及几处栽种有夹竹桃和梧桐树的园子。他还记得有一家街道工厂什么的在街对面,咣当咣当的机床声一刻不停。一家卖南北干杂货的小店就毗邻弄堂进口处而开设。他后来向他父亲问起过这条弄堂,父亲回想了一会,说,大家都称这条弄堂为“外国弄堂”,是二次大战滞留上海的犹太人回国后留下的产业。也算是附近这一带的高尚的住宅段了,别看那几幢老洋房喔,父亲说,里面还住了蛮多几个有钱有面的人呢。再后来,兆正又专程去那里看过,杂货店不见了,工厂的部份建筑和附近的棚户屋都已拆除,弄堂也拓宽成了马路,并与外马路连接了起来。只是那几幢老洋房还在,夹竹桃还在,花园以及围墙也都在,且粉刷一新。霓虹灯光在房顶与围墙四周闪烁个不停,一幅气派堂皇的“皇朝海鲜城”的灯光招牌竖立在花园门口,两个著高叉锦缎旗袍的女郎一边一个,随时准备为打算进入海鲜城去吃饭的人拉开大门来。当然,这些都是三十五年以后的情景了。
当时的这条弄堂很安静,有些树荫,也有些绿草沿着墙角在悄悄地生长。沙砾地面上留有几条自行车驶过时的车辙。同学们嘻嘻闹闹地蜂拥进弄堂去,再蜂拥上她家的那条带有巨大球型把手的柚木阔扶梯。但兆正,始终留在了人群的最后。
湛玉站在扶梯的上端迎接一个又一个同学的到来,她刚洗过头,长长的发辫高盘在头顶上。可能因为是在自家屋里的缘故,她穿了件睡裤,赤脚拖一双拖鞋。这是一种透明硬塑料的露趾拖鞋,透过红色的刻塑花纹能隐约见到她肉白色的脚背,而她那几只裸露的脚趾像几粒可爱的小白虫,挤爬在拖鞋的前端。兆正是沿着扶梯一级一级走上去的,她睡裤的裤端、脚踝、拖鞋以及脚趾便一样样地进入到他的视野中来。但他绝想不到十年之后,那双白嫩的双脚会经常搁在他的双膝上,让他轻轻地抚摸。他用指尖从她的脚背脚趾脚底那么一路地溜滑过去,再脚底脚趾脚背地一路溜爬上来;那时候的她,一般都是在浴后,半坐半躺在一张三人沙发上。孩子和保姆都已经去睡了,客厅中只留下他们两个人。她用眼睛望着他,瞳人中透出一种极之柔和的光芒来。他笑着告诉她说,你知道吗?我第一次用目光偷偷抚摸过这双脚是在什么时候?是的,就那一次。
湛玉见到了那最后一个上楼来的他。她满脸都开放着灿烂的笑,甚至还有点儿意外的惊喜。她说,你也来了呀?怎么拖在最后一个呢?仿佛在暗示说,他才是他们一群之中最受她欢迎的一个。或者说她与他的关系不同一般么,假如他来她家,为什么不该是带头上楼来的那一个呢?
兆正很意外,很感激(当然!),同时,也都有点惘然兴奋得不知所措了。这是他第一次能
正面将她那截玉雕般的长颈脖与她整块面孔以及面孔上分布着的精美的五官都连成了一片来观望,并能将这种观望所得的印象及时输入大脑,作出一番相对从容的拼版与消化。
他觉得她真是美得不得了。
他后来问她,他当时自己的表情以及表现。她说,她只觉得他很可爱,憨得可爱。就这么一点?他笑。她认真地想了想,说,真也说不出第二点来。女性的心理有时很复杂,也很神秘、微妙,没有什么可供推理的逻辑——不问不究也罢。
湛玉把大家都请进房间里,也将他请进了房间里。她替他找了个最舒适的位子,让他坐下。这是一张单人的木柄沙发,能环顾到整间房间,还能望到窗外。这间三十来平方米的洋房正间应该是她父母的睡房,一套深棕色的柚木家俱衬托在浅色印花的墙纸上,有沙发,有落地灯,有收音机,有闹钟,有亮晶晶的玻璃摆设,还有硕大的玻璃缸里堆垒着红红绿绿黄黄的好多水果,色泽十分鲜艳。(后来兆正才知道:原来这些都不是真水果,而是蜡质的仿制品——这是他俩婚后不久,她笑着告诉他的一个小小秘密。)房中隐隐约约着一股好闻的气味,从床罩,从家俱,从墙纸,还是从早出晚归的居住人的身上发出的,他搞不清;反正,这种房间布置与气息是他家没有的,也不会是他居住的那条街上的哪一家人家的屋里可能有的。房间的尽头有一大片室内露台,从巨大的法式拱窗的框架间望出去,能望见夹竹桃的枝叶,之外是弄堂,再之外是马路,是工厂厂房的平顶上的水箱、铁梯,一枝戴斜角帽的铁皮烟囱正将淡薄的烟缕吐向蓝空。上午十时许,耀眼的阳光从红砖拱窗间射入房来,偶而有鸽群从窗口间弧飞而过。对马路的厂里正播放第三套工间操的音乐,透过夹竹桃的叶影,能见到一排列队在人行道上的戴工作帽穿蓝白大褂的工厂人员在作出大兜腰的伸展动作。
人的记忆的变化有点儿像几何学里的正弦曲线。从兆正离开了婚纱店大橱窗的第一刻起,西服俊男与婚纱美女的强烈印象便开始从峰巅之上滑落,开始褪色,而在经过了那个中药店雀斑售货女的事件后,这种褪色更加快了速度。
人,曾拥有过无数无数的记忆斑块;人,又哪能留得住这么多这么多的记忆痕迹?
比方说,他对她盘起了发辫后的那截玉颈,那双拖鞋,那几粒肉白裸趾的记忆;比方说,她半躺在沙发上,用热浴后的那种倦慵而又煽情的目光望着他的记忆;又比方说,更久更久以前,当他还是个为自己的体毛和喉节在偷偷疑虑和困惑不安的大男孩的时候,他已从他的座位的横斜里将目光裁剪成了一束捕捉的射线,并让其中只包含了她的一绺散发,一只左耳以及半边粉颊,如此记忆,如此记忆。
然而人没有了记忆的食粮又是不能活下去的。
但他觉得这都是些遥远了如梦的另一个边缘的事了。那时他的心脏如何狂跳,现在也一样;那时他的手如何颤抖,现在也一样;那时他的呼吸如何急促,现在也都没什么两样。同样的生理反应的背后衬托着完全不同的人生记忆。
兆正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已三番五次地作出了复查和确认:再没什么可供挑剔,没什么可作发难的藉口的了,然后,他便跨出了门来。
他知道湛玉有洁癖,而他自己又一贯在生活细节方面随便、邋遢、无能得有时候几近于童孩。他曾笑着说她所以才是个女人啊,而她则也曾在大庭广众面前好几次高谈阔论过此事:太爱干净的男人算个什么男人,这是上海人称为的“娘娘腔”!最叫女人受不了——但这些都是他们俩之间很久很久以前的话题了。
现在,她等候在浴室门口,就像一只大花猫等在鼠洞口上一样,极有耐心。他呆呆地望着她随即便转身进入浴室去的优雅姿态与背影:她的后颈脖还是一样的白嫩和润泽,她拖一双轻质泡沫的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