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枝叉腰骂着,阮红菱若有所思地点头。她觉得母亲泼是泼了点,说话还是很有道理。是啊,是得好好替自己打算一下了。我就不信凭我这长相身材和聪明的脑瓜,还混不过傻了吧唧的唐紫茗?她家有几个臭钱就瞎得瑟,我以后要比她有钱一万倍!不,十万倍!谁怕谁啊!
夜晚来临,阮红菱也学母亲的样子叉腰望着星空。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现在天上的星星真多。原来这个老工业城市到处是超级工厂,各种大烟囱一刻不停地冒黑烟。别说星星,就是月亮有时也看不见。现在工厂一家接一家倒闭,数以万计的王春枝骂骂咧咧下岗回家,灿烂的星空也回来了。不过,又有谁稀罕呢?对于许多人来说,只要有工作能挣钱,太阳没了都无所谓。阮红菱不理解这些,倒觉得工厂都倒闭了也不错。她讨厌工厂,从第一次跟妈妈进她们那个什么狗屁教学仪器厂就讨厌。破旧、压抑、人人灰头土脸,更别说一个月才挣那么点钱。她那不争气的老爹,嗨,更别提了。阮红菱恼得一捶玻璃,想想父母的无能,家境的窘迫,自己过去几年在明月的风光,没被保送的不幸遭遇,如今再加上朋友的背叛……两行伤心泪没打招呼就喷涌而出。阮红菱拿手背把眼泪用力一抹,对着玻璃里的自己狠狠地说:“不许再哭了!哭有屁用?再哭就是王八蛋。妈的!”
第20节:紫茗红菱(20)
整个假期,阮红菱都自觉自愿地待在家里,捧着新买的《魅丽女人宝典》和《如何吸引男人365招》认真学习,认为重要的地方拿荧光笔画下来。吃饭,睡觉,打扮,甚至咒骂唐紫茗都变得不再重要。在劳教所接受再教育的汪大海派人每天给阮红菱写情书。阮红菱见一封撕一封。收到第十八封的时候她终于下定决心,告诉汪大海的小喽罗:
“你告诉汪大海,我跟他“黄”了。你让他好好在里面呆着,永远永远永远别再来找我。”
临近开学的某一天,阮红菱看电视时得知了英国王妃戴安娜的死讯。阮红菱原本对她毫不了解,可现在人一死,各种铺天盖地的新闻让人不关注都不行。阮红菱便一咬牙一跺脚,拿本来打算买衣服的钱买了一本纪念戴安娜的大画册。
和所有十三四岁浅薄无知的少女一样,书中最吸引阮红菱的不是戴安娜不幸的婚姻和悲惨的车祸,而是她奢华尊贵的皇室生活和七段多姿多彩的情史。
哼,这个长着罗马大鼻子的幼儿园老师,根本称不上绝色佳人(阮红菱真心觉得戴安娜照自己差远了),却迷倒了查尔斯王子,从此过上童话般的生活,啧啧。她不用上班,不用做家务,每天只需伸出那抹着昂贵保养品的小手来接受贵族名流们的亲吻,顶多走到外面对群众挥一挥。她住最豪华的宫殿,坐最高级的轿车,戴最珍稀的珠宝,用最昂贵的化妆品,享受最尊贵的服侍,每年开销上千万美元,连她涂指甲油被偷拍的生活照片都价值连城。虽说老公长得苛碜也不爱她,可那能咋地啊?离婚后巨额的赡养费仍够她像女王一样生活,况且还有那么多富有英俊的情人!这样幸福的一个女人,竟然还一直说自己不快乐,想自杀?!
阮红菱坐不住了,撇下画册在自己逼仄的小屋里神经质地踱步。这这这……这他妈的是什么生活!一样是人,怎么差距就这么大?是啊,现在她是不幸死掉了,可你咋不说她是死在大奔的真皮座椅上呢!这世上还有那么多饥寒交迫的女人,被丈夫毒打的女人,身患绝症的女人,沿街乞讨的女人。她们的小命没就没了,谁会为她们的死在报纸上登一个字?她们哪个不比这尊贵的王妃可怜一千倍呢?真是人比人,比死人。阮红菱越想越觉得命运不公,颓丧地倒在床上。难道真像他们说的,女孩这一辈子,干得好不如嫁得好?
既然如此,那还等什么。改变命运就从现在开始。
你们一个个的,走着瞧吧。
与阮红菱激情洋溢的假期相比,唐紫茗的暑假只能用清静无为形容。自从跟阮红菱通完那可能是最后一通的电话之后,唐紫茗郁闷地小病了一场,赖在床上吃了三天黄桃罐头,再起床时头晕得险些绊倒自己。
6月30号,刚从西藏回来的唐季贤邀请唐紫茗和章文熙去他朋友开的酒吧看香港回归的交接仪式。在西藏呆了半个月的唐季贤晒得油黑锃亮,络腮胡子也剃光了,露出他坑坑洼洼但很有男人味的脸。他在八角街给章文熙买了一幅小巧的唐卡,给唐紫茗一个藏银项链,自己则在腰间挎了把纹样精美的藏刀,利用他的习惯性抖腿来大肆显摆。
“哎,我跟你们说。有机会一定要去西藏。一定要去西藏!”唐季贤摸着下巴说。“拉萨都可以不去,一定要去纳木错!哎呀呀……那是我这辈子到过的最美的地方!真的!”唐季贤两眼放光。
“爸,那高原反应,不难受吗?”唐紫茗好久没叫“爸”了,出口的时候还以为是别人说的。
“嘿,你爸我是什么体格?小菜一碟!而且我跟你说闺女,一旦适应了高原反应,就感觉特别舒服,根本不想走了。就想一天天在那呆着晒太阳,嘿嘿。”
“哼,那你就在那儿待着呗。反正无所事事是你长项。”章文熙翻了他一眼。
“你以为我不想啊?可不回来也不行啊。不回来画画,哪有钱交赡养费?”唐季贤挤眉弄眼。
“哼,少来这套,过几年说不定就得我养你了,大画家。”章文熙把一颗开心果塞进唐紫茗嘴里,留下壳打唐季贤。
第21节:紫茗红菱(21)
唐紫茗看看她爸,再看看她妈。他们是真离婚了吗?太酷了。她摸不着头脑,但心生温暖。她觉得这样挺好的。真挺好的。
23时59分55秒,五星红旗在香港会展中心冉冉升起。唐紫茗向来一听国歌就精神。今天更是从前奏响起就开始激动,然后就鬼使神差般开哭。哭声由弱渐强,由矜持到豪放,嚎到高潮时一甩鼻涕,把手边的一个高脚杯抡到地上,碎了。原本陷在黑暗处的酒吧老板这时候气势汹汹地蹦了出来。唐紫茗心一紧,把脑袋缩进衣服里。
“不用怕!一个杯子么,碎就碎呗。碎一百个我都不带眨眼的,谁让我今天高兴呢!没事,哭吧,使劲哭!没想到这孩子还挺有血性!(对唐紫茗爸妈投去赞许一瞥)唉,想当年……(哽咽)哎呀?我咋也掉眼泪儿了?不嫌你叔丢人吧?唉,我都多长时间没哭过了……我哭啊,不光是给香港面子,我替邓小平高兴啊。孩子,说了你也不懂,没有邓小平就没我李贵的今天!可我今天啥都有了,邓小平却没了!你说他咋就不能再熬俩月呢?!我替他憋屈啊。看看,咱解放军多威风。英国鬼子滚蛋喽!哈哈哈。”肥头大耳的李贵破涕为笑,举起一杯扎啤。“来,为香港回归,大家干杯!”
唐紫茗向来讨厌干杯之类她认为相当做作的行为,但老板晶莹剔透的鼻涕泡感动了她,似乎也感动了酒吧里的所有人。大家纷纷站起身来举杯欢呼,唐紫茗也被破例允许把橙汁换成啤酒。她那强烈的自豪感和啤酒一样噼啪冒泡,满溢出她的小灵魂,直冲上天,与正微笑看着大家的邓爷爷使劲碰了一杯。
香港回归后的某一天,唐紫茗刚跟邻居姐姐游泳回来,只见妈妈披头散发地站在窗前啜泣。唐紫茗第一感觉是:爸爸和别的女人结婚了!遂赶紧跑上前去搂住妈妈。只见这位苍白的美人挥舞着面巾纸说:
“你妈的偶像,Gianni Versace,他……他死了。”
“说中文行不,妈?”
“就是范思哲!”母亲恶狠狠地翻译。
唐紫茗松了一口气,不过马上又把气抽了回来。她知道妈妈爱范思哲比爱爸爸多一些。
“哦……我知道了,就是给暴发户设计衣服的那个同性恋?”
章文熙的手在空中停住了,把面巾纸一甩,目光惊讶而痛心:“你听谁说的?小小年纪,怎么学的这么刻薄?”
唐紫茗也觉得自己有点过,蹭到母亲身边坐下,撒娇说:
“就是开玩笑嘛,错了错了。”
母亲冷笑着说:“你看过他设计的衣服吗?”
“没……没印象了。”
“那你有什么资格瞎评论?狂妄自大,跟你爸一个样!”章文熙气呼呼地说罢,从茶几下一摞《VOGUE》里面抽出一本,打开摊到唐紫茗身上。
“看看,好好看看!”
唐紫茗装作毕恭毕敬地凑上前去。不过她几乎立刻被里面一张照片倾倒了。一个乳沟幽深,腰肢纤细的美女身穿一条剪裁精致的超低胸黑色晚礼服,身体两边侧缝开叉到腰际,由六根金色大别针固定。唐紫茗傻眼了。她觉得这裙子暴露得太漂亮(那时她还很少听过“性感”一词)了!
“怎么样?这是九四年Versace设计的轰动时尚界的‘安全别针’晚礼裙!这女的叫伊丽莎白?赫丽,本来默默无闻,只不过是休格兰特的女友。就因为穿了这件衣服一鸣惊人,从此成了名模。这就是时装的力量。知道不?”
唐紫茗痴傻地点点头,眼睛还没从别针上离开。章文熙对她的反应很是满意,起身从衣柜里拿出一条唐紫茗从没见过的金色方巾,交给女儿手里,深情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