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汤好,还是肉汤有味。」
「当年你姥爷给东家赶轿车──三匹漆黑的骡子,他跟人家串亲戚没少吃肉。」
「但他还是说肉汤好。」
「用馍沾着肉汤,他说比吃肉还有味儿。」
……
当时我们也是哑然失笑。什么爱吃肉汤,什么肉汤比肉有味,还不是因为你丈夫是一个车夫?东家在亲戚家坐席吃肉的时候,他哪里能够到跟前呢?还不是等东家和亲家酒足饭饱的时候,他才能赶到桌子前吃些残羹剩汁?──这时东家和亲家都已经打着饱嗝从饭桌前站了起来,亲家说:
「荒村野店的,家中没有什么招待,请亲家多包涵。」
东家忙说:
「亲家说到哪里去了,这已经十分打扰了。」
亲家执意地说:
「一定是没有吃好。」
东家执意地说:
「吃得已经十分饱了。」
说到这里,亲家也就不再客气了,拍了一下巴掌:
「那好,咱们到堂屋吸烟!」
恐怕这时才能轮到你的丈夫上席吧?──几十年后你还替你丈夫欲盖弥彰什么呢?──等堂屋已经响起「咕噜」「咕噜」的水烟声时。车夫才能蹑手蹑脚从亲家的牲口棚里蹭到前院饭厅呢。一切的饭菜都已经被别人占有和蹂躏过了,一切的饭菜都已经留下别人的口味了,就像已经遭到别人蹂躏的女人第二天早上站到你面前一样──她还在那里打着哈欠和揉着惺松的睡眼呢──这时碗里哪里还会有肉呢?恐怕肉汤都已经凉了吧?但你还是如饥似渴,但你还是风卷残云──你只能用馍头沾着肉汤,于是肉汤就给你留下了深刻难忘的记忆。等赶着轿车拉着东家串亲归来这时已经夕阳西下暮色起了东家下了车你又把车赶到后院卸了套饮了牲口将牲口拴到槽上又给牲口添了草料然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回长工和佃户的下院时,姥娘可能也刚从地里割麦子收工在那里洗过手脸系上围裙开始往锅里舀水做饭呢。纯粹出于对丈夫职业的尊敬呀,纯粹为了让丈夫的自尊心像东家一样得到平衡呀,妻子在那里仰起脸照例问:
「今天怎么样呀?」
高贵的车夫也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估计也象后来在拖拉机站工作的俺爹一样──1996年的小弟在一次滔滔不绝中还以此为例地说:你说咱家怎么出了一大批这种自欺欺人的人呢?──这时仰着像公鸡一样骄傲的头──还故作不算一回事地说:
「还能怎么样呢?和早先一样,也不过就那样。」
妻子:
「吃得怎么样,菜的味道怎么样?」
车夫这个时候就兴奋了:
「说起菜的味道,这次倒比老李家强!」
问题是一场饭吃下来,你吃到菜了吗?但他现在确实感到自己已经吃过山珍海味和满汉全席了;就是当时你吃到菜了,菜已经被别人蹂躏过了,你还能品出味道来吗?但是车夫的回答是那样地坚定──这回答的本身,倒是比那残羹剩菜还有味道呀。但是话题如果仅仅停留到这里,车夫又要不高兴了──因为问题还没有问到关键和核心呢,一切还有待深入呢。──当然这样的回答和深入对于已经习惯的妻子也是轻车熟路,于是她一边开始在瓦盆里和面,双手沾满了面粉,一边又对蹲在门框上开始在那里满怀豪情抽着旱烟的丈夫问──说起来这也是一幅和谐可亲的乡村图画呀──:
「席上几个肉碗呀?」
这话问得出奇,车夫上得了席吗?等他见到肉碗的时候,肉碗里早已经剩下些残羹──不管几个肉碗,这时都等于乌有──1996年小弟又说:试想当年,在中国本世纪三十年代,两个土头土脑的乡村财主相会,席上能有几个肉碗呢?就是有肉碗,经过两个土财主的一番蹂躏和暴行,一番抢夺和哄抢,肉碗里还能剩下些什么呢?……──但本世纪三十年代的车夫,仍在妻子面前信心十足地答──他还在那里「啪啪」地往门框上磕烟袋呢──:
「你问几个肉碗,三个!」
接着又故意打着饱嗝做出酒足饭饱的样子现在开始回头挑剔肉碗:
「肉的味道倒不错,煮得也烂,不费口舌(──我所知道的「不费口舌」这样一个名词就是从这里来的),唯一让我腻歪的是,有几块肉上,还长着几根没有拔尽的猪毛──当时两个东家都在,我夹了起来,也不好再放回去!」
说到这里,还在那里沉浸在情节之中摇起了头。妻子马上给了他一个呼应:
「东家都在,如何好再放回去?」
这时天已经黑尽了,戏剧也该收场了,车夫又照例知心地、知已地、语重心长和情深意长对妻子说──作为对一场戏剧的结束语:
其实肉倒没什么好吃的,好吃的还是肉汤。将馍头泡进去,一下就粉了。
……
于是姥娘在1969年的端午节上,因为我从镇上拖拉机站俺爹处捎回来一块大肉,又旧事重提和重温旧梦地说起了肉汤。记得她老人家说完这个,脸上还突然放射出当年的青春年华的光彩。接着俺姥娘又知心地告诉我们:
「你姥爷比我大12岁!」
于是由姥娘开始──当我们是小捣子的时候我们没有发觉,等我们30年后也接近了当年姥娘年龄的时候,我们突然发现──我们也开始语重心长地对后代说着当年姥爷说过的话:
其实肉是没有什么好吃的,肉汤泡着馒头才好吃呀
最后发展成:
其实菜也没什么好吃的,关键还是那个菜汤
俱往矣,姥娘姥爷,过去曾经情深意切的大弟和小弟。
……等我们吃完这肉和泡完肉汤,接着肉和留保老妗──和东西庄的桥──就联系到了一起。现在想起来,为了这灿烂辉煌时刻的到来,当年的姥娘还是挺讲究方法和策略的呀。做端午节的肉碗仅仅用了我从镇上拖拉机站俺爹处捎回的那块大肉的三分之一,当我们吃完这肉碗都在关心剩下那三分之二时,众目睽睽之下,姥娘已经在策划和导演她和留保老妗的历史性会见了,看似忠厚的俺姥娘,原来处理事情还挺有一套的──挺讲究方式、策略、时间和契机的。她欲说大肉而没有从大肉入手,而是首先说起了红薯,就使我们的神经有些松懈和麻痹失去了对肉的担心。她本来是要拉近,现在却推得很远。肉碗已经吃过了,肉汤也已经用馒头沾完了,本来接着就该由她来收拾碗筷──现在想起来姥娘和我们几个小捣子相处也不容易呀,那时她已经69岁了,白天要下田劳动,收了工又要钻到灶下给我们做饭,为了一次历史性的会见还要跟我们玩阴谋──现在却停下手中的碗筷不收拾了,等待着我们的提问。这时──30年后滔滔不绝的──小弟就上了姥娘的当,楞楞地在那里问:
「姥娘,剩下的肉什么时候吃呢?」
大弟弟还抓紧时机说了一句风凉话:
「再不抓紧吃,肉可就全艮了!」
可俺姥娘早已经胸有成竹──我们的提问和风凉话倒是中了她的圈套。
她开始用弯弯绕和声东击西的战术──对我们肯定地说:
「肉碗还是要吃的。」
接着又说:
「过两天马上再吃一次。」
马上就取得了安定民心的效果──让我们思想上也有些松懈。但她老人家紧接着问:
「去年我们端午节是怎么过的?」
去年?我们一下子楞在了那里。我们对这个话题没有准备。我们只顾关心今年的端午了,而没有想到去年。但这种声东击西的战术,也让我们头脑有些发懵──我们弄不清姥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倒真开始在那里傻呼呼地想去年──但是去年也就是1968年的端午节怎么过的我们倒真想不起来。姥娘这时已经稳操胜券了,接着还进退有余地对我们进行了提示:
「去年端午节我们吃的什么?」
去年端午节吃的什么,我们也已经想不起来了。我的小弟又在那里傻呼呼地说:
「甭管去年吃什么,反正没有吃肉碗!」
姥娘马上就达到了目的,接着这话茬说:
「就是,去年没有吃肉碗。但是去年也吃了一个稀罕东西──这下你们想起来吧?」
我们都摇摇头──去年对我们确实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这时姥娘只好自己把谜底给揭穿──也许这正是她所要的效果呢,你对谜语的无奈,也会陡然增加你对世界和去年的自卑感啊──于是姥娘在那里自拉自唱地说:
「去年我们吃了一顿红薯!」
这下我们想起来了,当然我们对姥娘的圈套就入得更深了──我们还为这终于想起来有些激动呢:
「对,去年我们吃了一顿红薯!」
红薯是秋天从地里刨出来的,能在第二年端午吃到去年的没有腐烂的红薯,对于一切还靠地窑来储藏的农民来说,实属不易。──去年我们的端午节也没有白过,虽然我们去年没有吃到肉碗,但是我们吃到了不易的红薯。我们甚至为去年的端午也有些兴奋起来。大弟弟说:
「对,去年我们吃的是红薯,那红薯个个透亮,一个没烂!」
小弟弟还开始指手划脚:
「那红薯煮出来还流稀溜糖呢,吃到嘴里,就跟糖稀一样!」
接着像回到去年一样吸吮起自己的厚嘴唇。这时姥娘就笑逐颜开了。事情的发展,完全在按照她老人家的事先规划进行。一切都是精确计算好的,行动起来一点没有错榫──就像一个臂上绣着毛主席像的拳击手在第三回合击倒了他的对手,接着在记者招待会上大言不惭地说:
「每一拳都是事先精确计算过的。」
俺姥娘这时也像场上的拳击手一样,趁着我们回忆和兴奋的空档,不失时机地开始逼进和切入她的主题──接着问我们:
「去年这稀流糖的红薯是谁送给我们的?」
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