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散步 龚鹏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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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散步 龚鹏程-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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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得很对。若无文学艺术,人存在的意义便将黯然不彰,一切科学与技术亦将落空,人生也只是一片混沌黑暗。我国古代钟嵘《诗品》早就觑破了这个奥秘,所以,他曾很郑重地说:“照烛三才,晖丽万有,灵祗待之以致飨,幽微藉之以昭告,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所谓陈诗展义,正是说文学关系着整个意义世界的开展。凡稍知何谓文化者,想必都能了解这种意义的开展,对文化的影响有多么重大。所以,像李白、杜甫或莎士比亚这样的文学家,固然在现世生活中不及一位成功的富翁,但对一个民族来说,却是文化的表征、种族的骄傲。他们所揭示的人生意义,至今也仍影响着我们每个人的生命性质。没有一个民族会记得他们拥有过哪些富翁。石崇如果不是会作诗,谁知道他?
  因此,文学作品若能真正体现生命存在的意义,它便具有无上的价值,且能完成一切功用。因为这一切功用,都是要在文化中发生作用和力量的。
  第十四章 文学与社会
  所谓文学的功能,其实是就文学本身的价值这方面来说的。但文学既有价值,其价值对读者又可以发生一些作用,形成一点影响,则文学的功能问题,当然也脱离不了作品对读者的影响关系。
  然而,很不幸的是,许多人便以为作品对读者的影响关系,即等于文学的功能,也等于文学的价值。例如,惠特曼(Walt Whitman)说伟大的诗人就是要“让奴隶高兴,使暴君害怕”,显然就是把作品对读者的影响关系,视为文学的价值所在了。可惜他们似乎不知道,奴隶与暴君对革命宣言的欢迎和畏惧,远远超过诗歌。而许多伟大的诗人和诗,更是与奴隶或暴君无关的。
  明白了这一点,对我们很有好处,因为“读者”扩大起来,即是“社会”。如果不了解上面那种思考方式的荒谬性,便不免把“文学应为社会服务”一类咒语,翻来覆去闹个不休,完全扰乱了文学与社会的关系的讨论。
  说起来,文学与社会的关系其实是非常复杂的,有些可以解决,有些则至今仍无较明确的答案。像马克思本人,就曾在《政治经济学批判》(The 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的导论中,坦白承认:“某几个艺术高度发展的时期,并未与一般的社会发展有直接关系,也跟物质基础、社会组织上的基干结构无关。”这样的坦白,当然是有益的。因为文学与社会这个论题,若要从文学的“社会基础”来讨论,一定谈不出个结果来。所以,我们准备换个方式,由作品、作者、社会三个方面进行探索。


作品与社会


  047。作品与社会
  作品的结构形式和内容形式,一般说来,均与社会有关。但社会对作品结构形式的影响关系,至今仍不太明了。我们不很清楚为什么唐代没有像宋代那样的词,社会究竟能不能对作品的形式结构产生决定性的影响,社会态度能否成为作品构成的要素。由于作品的结构形式基本上只跟作者或作者族群的思考方式有关,除非实际的社会组织与生活有特殊明确的证据,否则,以上这些问题恐怕都是难以回答的。
  但就作品的内容形式来说,文学与社会的关系就明晰得多了。作品中的事件,往往取材于社会及生活,它所表现的思想,亦需与社会相呼应。因此,有些研究者便很兴奋地主张文学的本质即在于表现社会,甚至于可以作为反映时代的社会史文献。
  以巴尔扎克(Honore de Balzac)的《人间喜剧》为例,他自认为是在撰写一部19世纪的法国风俗史,但他也深知,凡是艺术家都应该研究社会现象形成的原因、寻找人物与事件的意义、思考自然的法则,并观察社会与永恒法则间的关系,而不可以只是摹写或记录现实。这种讲法,刚好说明了文学作品固然可以选择社会事件为题材,可是,社会事件并不能决定作品的价值与主题。文学作品亦无义务非写生活或社会事件不可。倘能发掘人生的意义、探寻永恒的法则,则脱离社会与生活,直以冥想幻思为之,亦无不可。
  为什么这样说呢?以作品模仿现实世界,是作家古老的梦。但是,文字本身只是个符号,符号诚然可以代表事物,但它总不等于事物。换句话说,文字这个象征系统与社会实际结构系统之间,只是一种象征的指涉关系,它永远不能等于社会现实。
  其次,象征系统是由作者主观地安排组织而创造出来的。它表面上仿佛复现了一个客观世界,但实际上这一组有组织的象征经验却来自作者特殊的臆造。所以,莫泊桑(Maupassant)才会说:“有才能的现实主义者,倒应该叫做臆象制造者才是。作家除了用他所掌握和能运用的全部艺术技巧,来忠实再现这个臆象之外,就没有其他的使命了。”(《谈小说》)
  这种臆造,正显示了作者面对社会事件时,必有他独到的意义追求,否则,他不会尝试去撰写文学作品。在文学作品中,一切事件与人物,均为表达此意义而存在(所以我们必须虚构一些能贯穿情节的人物,虽然读者又常会揣测这些人物是不是在影射什么人),是否取材于社会及生活,根本无关宏旨。
  但话虽如此,我们却不能说作品所表现的思想和意义追求与社会无关。因为作品的思想,通常总是跟社会相呼应的。
  所谓相呼应,我是指以下三个方面:与社会流行价值观的关系、与社会组织的关系和对社会的批评。文学作品有时会响应、鼓动、顺从社会流行的价值观(时代思潮),但有时也会对时代风气提出反面的意见,或对抗或超越,一如它也必然会对社会现状有所认同或批判。一部文学作品,在此必有其抉择,只不过这种抉择,我们不宜遽视为作品优劣的衡量依据,因为反抗或批判有时虽是一桩好事,有时也会变成毒杀苏格拉底与耶稣的愚蠢暴行。顺从时代思潮,未必即是开明;逆抗流俗,也未必即是前进,一切都须审慎考量。至于文学作品中独立的思想建构与价值呈示,有时候当然会与社会组织有关,像《黑奴吁天录》这类作品,显然就不是没有黑奴制度的地区所能产生的。然而,作品的思想是否即受其社会“基础”或“背景”的制约呢?那倒也不见得。反而是愈跟社会组织关系密切的作品,愈限制了它意义的可能和流传的时空。一般作品的思想,虽往往呼应了社会的组织关系,但其思想本身也自能发光,《红楼梦》就是个绝佳的例子。
  另外,作品对社会的影响也很难测度。大体说来,无聊的消遣性读物和宣传爱之梦幻的作品,特别容易引起读者的兴趣。真正有意义有价值的作品,若竟能对当时社会有所影响,则只好算是例外,因为那可能掺杂了其他的因素,不纯是文学本身的原因。而且,影响的方向和强度也难以预料。歌德写《少年维特的烦恼》时,又怎么知道会有那么多年轻人去跳莱茵河呢?
  048。作者与社会
  以作者这方面来说,作者的社会生活无疑会影响他人格的成长和经验,所以,我们研究文学时,经常喜欢考察作者的经历以及他跟社会的关系。譬如说,他是仕是隐、是被压迫者还是掌权的贵族,对作者的创作态度和意识形态,都多少会有点儿关系。六朝时期宫体诗人和隐逸诗、咏怀诗、山水诗人的区分,基本上也即蕴涵了这样的考察。它对研究作家类型或某一时地的作家类型及其风格很有帮助。可是,我们必须谨慎地使用这种观点。社会出身及生活,只能辅助说明作家及作品的创作态度与意识形态,不能视为决定性因素。作家之可贵,即在于他能超越自身的阶层与生活经验,体现更辽阔高远的视野,注目更终极的目标。一旦作家沦为决定论里的角色,不啻判决了文学的死刑。
  其次,作者可以从他所生存的社会中取材,也容许自另一时空环境取材,尤其是历史小说和科幻小说,场景都不属于这个时代与社会。这种跳离现实的写法,能提供很多好处,处理许多现实时空所难以探讨的问题,故为文学家所爱用。
  但作者本人永远属于他自己的时代,在那个时代的习俗见识和观念里生活,作品的意识与内容,亦往往来自现实。他在创作时,究竟要怎样表现他所写的那个时空呢?他要忘却自己的社会,纯然对过去的时代谨守客观的忠实,还是可以主观地按他自己的时代的观点去处理题材,不理会历史的忠实?譬如,让杨贵妃穿比基尼,教范仲淹高谈民主理论之类?每出历史剧开演后,几乎都会碰到这个被黑格尔称为“艺术作品对听众的关系”的问题。其实作者就算取材于现实,依然会遇到同样的难题。由于作品基本上并非照相机,所以,外在事物的纯然吻合现实或历史,不是重点所在,作品的主题仍然在于——意义的关注。
  譬如说,我们为什么要复现历史呢?为什么要反映现实呢?难道不是为了要呈现作品所欲宣示的意义吗?作品中的历史与现实,不等于实际的客观历史与现实,原因也就在此。
  但就作品所呈现的意义来说,作者很可能会具有一些社会意图。一篇作品如果作者确实赋予了社会意图,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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