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过些时候……〃我有些迷惑地说,可能吗?相隔万里,涉海越山。
〃别骗我了,你根本不打算回来。〃她喃喃自语,〃为什么我感受不到你想回来的心情呢?〃
〃小雪……〃我低头,吻上她的发。柔软的,盘卷的发散发出淡淡桂花的香气。
〃走之前,来看看我吧。〃她离开之前,拂了拂纱笼雾罩的衣袖,嘴唇牵起了不易觉察的微笑。
〃等等!〃我喊住了她,她回身,一双美丽定定地看着我。我的胸口有如堵了什么,开口却无声。半晌,我问她:〃他,对你,可还好么?〃
她愣了下,垂下眸,忽而展颜一笑答道:〃好,很好!〃挥挥衣袖,她径自绝尘而去。只余我一人,站在窗前,呆立了
不知多少个时辰。谢绝了朝堂上众臣的邀约,回避着王公皇族的宴请,我日日躲在我的别馆内,细数着窗前的飞燕,聆听着窗外翠竹的风吟。椿和印照旧天天忙着。椿忙着逛遍街市的每个角落,用他极有限的几个汉文的词汇收罗着他觉着新奇有趣的玩意儿。印也在忙,忙着我们启程的一切准备。我叫印也随着椿一起出去玩玩儿,印只是略带腼腆地笑着摇摇头,依旧忙着他手中的事儿。
随着启程之日的临近,我越来越焦躁,越来越不安。离开京都已经快半年了,每隔半月,我必会收到来自扶桑的消息,可是离上次收到传书已近一个月,到现在还没有半点消息,不知道是不是国内出了什么变故。
椿和印也觉察到了我的不安,经过商议,我们决定,提前出发,启程回国。
宫内春光灿烂,山黛水碧,景物依旧,人事如故,只是席上各人已心境全非。
〃哥,你不再多留几日吗?下个月就是陛下二十岁的生辰了啊。〃说着,雪樱为端坐一旁的年轻帝王斟满酒,柔情万端地递到了帝王的唇边。
她的心意全放在了那个人的身上了呀。端着迟迟无法入口的酒杯,我有些恍惚地看着面前的一双光彩夺目的璧人。那个高高在上,傲视自方的年轻霸主正满怀柔情地对着小雪笑,一手搂着她的纤纤细腰,低头就着玉人香荑饮着醇酒。酒无味,菜无香。我举箸不前,食难下咽。
〃正仁殿下,不如你在京城多住几日,毕竟,出了这京城,再相见便不易了。你说呢,爱妃。〃他看似随心地讲,却目光灼灼地迫视着我。
小雪柔若无骨地靠在他的身上,娇媚的声音是我以前从未听过的妖惑。〃臣妾是陛下的人,陛下说什么,臣妾自然是绝无异义的。〃
这语调,这声音,这姿态,让我想起从小在宫中见到的那些争宠矫揉的后妃们,那些曾经让小雪极为不齿的女人们。曾几何时,她也成了这些女人中的一员呢。看着小雪埋在那个男人怀中纯真中透着一丝狡狯的笑容,我的心里就宛如面前的酒杯,空荡荡的,只想快点儿离开。小雪,已经懂了生存的法则,已经学会了使用上天赋予的天生武器,应该可以在这尔虞我诈,诡谲多变的宫墙内安全,甚至是肆意地活着了吧。这样,我也可以,放心地走了。
远处传来隐隐的丝竹声,亭前的细流淙淙地发出细脆的响声。
〃你若走了,朕的樱妃只怕会孤单地要哭了呢。〃他浅浅地笑着,若有似无地看着我。
〃怎么会。〃我干笑了声,〃有陛下的眷顾,樱妃一定不会觉得孤单的。〃
〃是吗?〃他的手指绕着小雪颈边垂下的秀发,〃朕决定近日为樱妃另建个居处,全部仿照扶桑居室风格,不如殿下意下如何?〃
〃啊!〃小雪捂着了惊讶的小口,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惊喜。
〃陛下心思细密,小臣代臣妹谢谢陛下恩典。〃我离席一揖,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滋味。
〃朕还想在别宫前后遍植樱花,这宫名嘛,叫'怀樱'可好?〃他眯着细长的眼看着我。
〃怀樱?〃
我心中一凛,怀樱,怀谁呢?雪樱,不是流樱?小雪就伴在他的身边,只有我,即将远离,且大概永不回朝,他的意思岂不是昭然若揭。
不可以,不可以让小雪起疑。
〃陛下,臣有不情之情,请陛下恩准。〃倒了杯酒,我第一次主动敬向了他。
他眼中闪过一丝欣喜,接过酒杯淡然地问:〃殿下有何事,只管道来。〃
〃臣妹有一个别号,这个别号从小只有最亲密的人才知道,如今她得幸随侍陛下身侧,陛下自然是她最亲近的人,所以臣觉得有必要告知陛下。〃
小雪看着我,眼神里有一丝惶惑,一点责怪。而他面色沉静,看不出任何情绪。
〃樱妃的别号,是不是该由她亲自告诉朕的好。〃我只当作没有听到,直视着他沉深幽凌的双眸。
〃'雪樱',她的别号是雪樱。所以,请陛下许可,将别宫名定为'雪樱'。〃
小雪低下了头。
〃那么,朕的樱妃的别号又有谁知晓呢?〃
〃只有臣,和为臣妹起号的老师。〃
〃是嘛,那朕还真是有幸啊。原来,连殿下的父母都不知道。〃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那殿下想必也与樱妃一样,有个除了樱妃和起号的老师之外,谁也不知道的别号喽。〃
大家都沉默了。
他对着小雪的耳畔轻言几句,小雪心领神会地站了起来,行了礼,招着身边亭中所有的侍从退出了排宴的丘中小亭。
他想对我说些什么呢?我紧紧握住了藏身于宽袖中的双拳。静静地凝望着我,他的眼神出乎意料地流露出一股哀伤。我们俩,只隔着一张不算太大的桌,却如隔了无尽的海,就这么,安静地对视着。
他的乌瞳,他的薄唇,他的微微拂动的黑发。我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他一瞬不瞬地望着我。过了今夜,我们还会再相见吗?身体似乎被割去了一块,割裂的地方,刺骨的痛。
〃这么……这么想离开……朕吗?〃他幽幽地问。
〃不……是的。我担心国内有事,必须回……〃我涩涩地答。
〃如果,朕从未见过你……〃脱去了威仪天下的外衣,他依旧是那个我熟悉又陌生的,总在午夜出现的年少男孩。
〃臣……〃我哽住喉,不知道该说什么。〃臣希望,陛下能好好对待未知。〃
〃她实在很像你。〃他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向我。心里叫嚣着要躲开,身体却一动也动不了。眼睁睁地看着他握住我的手,眼睁睁地看着他把我拥入怀中,我的双手却如果失去牵线的偶人,没有推开的半分气力。
〃可惜,她,并不是你。〃颤抖着身子,我承受了他有力的,滚热的拥抱。这,是最后一次了吧。我允许了他的放纵,纵容了我的任性。
〃不要走,好不好?〃他问我。
我摇摇头。
〃留下来,陪着我!〃他命令我。
我摇摇头。
〃别逼我,我怕我会控制不了我自己!〃他威胁我。
我摇摇头。
〃你究竟想要我怎么样呢,流樱!难道你没有一点点喜欢过我?难道那些夜晚的相聚只是你捉弄我的恶作剧?〃他懊恼地在我头顶上自语。我揪紧了他胸前的龙袍。紧实顺滑的衣料在我手中纠结成团,一如我纷乱的思绪。
〃今夜,到濯泠边等我。我等你!〃他强势地命令我,甚至没问我会不会去。在他怀里偷偷地笑,眼泪却不听指挥地湿了他的前襟。
夜,深了。今夜的月,很圆,却很晦暗。
在奔驰的马背上,听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身边是黑衣潜行的随从亲卫。我抬头看着那一轮白苍苍斜挂在天边的圆月,我在想,这轮月下,一个近乎荒废的温泉池畔,一定还立着一位长发飘飘,星眸灿灿的年轻男人,与我一样抬头凝望着月亮,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再出现的人吧。我所居别馆的寝室正中的桌上,留下了一幅画。
一树雪白的樱花,飞得漫天漫野。树下,满是纷落的残瓣。树稍上,挂着一轮弯月,映得空中地上的散花发着幽暗的光辉。
那是,夜樱。
我还做不到
花落,了无痕。
别了,雪樱。别了,京城。别了,新唐。
别了,朝旭……
若樱的人,有两个。
你爱的,是谁呢?
是细雪般娇弱妩媚,相伴相偎的樱,
还是风中流转不定,无法掌握的樱呢?
或者,你爱上的,只是如樱一般的影。
4
天,很蓝,蓝得刺痛了我的双眼。
风,很烈,烈得吹乱了我的长发。
海水是阳光下幽蓝的颜色。风,卷起了海浪,狂啸着,翻腾着,撞击在尖锐的崖角上,劈开雪白的浪,滚跌着扑回大海。
我曾经梳理得齐整,光可鉴人的发辫早已被风扯散,纠结成缕,乱蓬蓬地披散在额前,我曾经十分喜爱,服贴整洁的藕色战服洒满了红黑的污渍,残破的衣袖在风中无奈地张扬。我那锋利无比,寒光森森的宝刃锋边翻卷残损,失去了光泽和原本凌厉无比的杀气。
随着咸湿的海风吹进我的鼻翼的,还有那挥散不去的,令人作呕的腐锈腥气。
长剑,拄在峥嵘的岩石上。脸上的血已经干涸,而我疲倦的双眼却还不能摆脱刺目的红色。手,已经软了。杀人的手。胸口的血还在不停地渗出,痛楚也渐渐麻木。不知道,我身上的血还可以流多久呢,我迷迷糊糊地想。
远远的,传来了喊杀的声音。传进耳里的,不只有人马的喧嚣,还有刀锋刺入人体,切割肉块,劈裂骨头的声音,在我的眼前,肢体分离,血光飞散。
双腿已经无法支撑疲惫的身躯,我跌坐在兀突海岸的岩石上,抱着我那已经无法切割任何东西的剑,不住的呕吐。
我输了,输给了最阴毒无耻的凶残猛兽。如果,我没有离开,如果,我没有坚持,那么,我从千里之外的国度回到家国时不会看到这一切。
如地狱般漫天的大火,如疯魔般厮杀的人群,绝望地哭喊奔逃的百姓,被挑在枪尖上的婴儿,被扯烂衣服割断喉咙的少女。人,杀红了眼,就像放出闸门的狂暴的野兽,在撕咬屠杀中获得快乐和满足。踏着满地的尸体,我冲进了皇宫,宫里,横七竖八躺着的不是被屠杀的侍从,也不是被凌辱的女官,而是,我年幼的弟弟妹妹和死不瞑目的兄长和姐姐们。曾经熟悉的亲人们,现在都只是一具具冰冷的尸体。宫中的侍女张惶地奔避,发出阵阵凄厉绝望的喊叫。
〃母亲!母亲!父皇!父皇!〃我惊慌地跑过一个宫又一个殿,四处搜寻我的父母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