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出一件玫瑰紫的夹袄;脚下腿绷护膝,油墩布窄筒袜,套着一双弹子头青绸鞋儿;头上新拢头,戴着一顶西绒时样栗色平顶小帽儿,刷抹得精光如洗。这一套衣服,俱是董敬泉做与他同织锦成亲的。他一曏躲在家中,如今算害了孙本,正要出来做人,今日走到这条街上来,有个夸荣耀里的意思。便大摇大摆,一身轻骨头没得四两重,见了熟人,便拱手过去。街坊人忽见他这个模样,尽皆指指搠搠的骂他。
夏不求走到孙家门首一看,只见双门紧闭,石上苔青,非复旧时模样。夏不求看了半响,没处通信。因看着对门是个卖点食的铺面,他一曏抱了小哥在他家买的,遂走上阶头,叫声:“宋阿公,一曏生意好么,可还认得我了?”
那老儿正低着头数串钱钞,忽听见有人叫他,忙抬头一认,道:“你是害孙家的黑儿,我怎么不认得?”夏不求道:“阿公休恁般说,他自己犯拙了事。相公做主,我也一时悔不过来。只不知他家许蕙娘母子近日怎的过活,我方才在府前走过,闻了一信,欲要进去说知,也恐似阿公恁般说我,只好在此等他家奶妈出来,说知便了。”
那老儿见他言语不逊,便气忿忿正要发作他一场,却听见说出有什么信,只得忍住道:“你的旧主母同着小哥在家十分清苦,终日变卖物件,先前还可支持,如今只针指度日。若有事情,只叫小哥开门叫我。自从你旧主人去后,只除我出入,再没别人;故此,两扇门一日只闭到晚。他家奶妈,久已打发去了。你听了什么信,可对我说,我等小哥出来,传进去吧。”
夏不求道:“论理报喜不报忧,只恁般关门闭户,外面便有天大的事,他家怎么晓得?如今只得说下:我方才奉了新家主的使命,打从府前经过,因听见有人说,孙本半路受了感冒风寒,扎挣不来,竟已病死。我因人死冤消,故此报个信儿,使她家做些好事也好。”
那老儿听了吃惊道:“这信可真么?”夏不求道:“终不成我来报死信,图他什么?”那老儿见说是真,边叫:“可怜!可怜!怎天公也没道理,害人的不死,偏死好人!”夏不求便冷笑了一笑,依旧摇摆走去。
这宋阿公见他去远,遂等不得小哥开门,即走过来,用手在门上敲了几声。小哥开出门来,宋阿公走入,将门掩上,同着小哥走入堂中,对他说道:“你去对母亲说,我宋老汉非呼唤不敢登堂,因闻了你父亲的信,特地走来。”
小哥听了,连忙走进去,对母亲说知。许蕙娘忽听见丈夫有信,不胜欢喜,忙走出立在屏后,先谢了宋阿公早晚看观的话。“小儿传阿公言语进来,说夫君有信,只不知在何处得来?敢求赐览。”
宋阿公便作惨容,叹息道:“孙节级在日,为友侠义,出入衙门,不知在手中行了多多少少方便的事。谁知到他自己,反被人害,始信‘皇天不佑善人’!老汉今日之来,实是闻得孙节级病死途中,不得不来报知。”
许蕙娘忽听见丈夫病死途中,便失声大哭起来,道:“谁信当时成永别,今朝母子倚谁人!”便高哭一回,低哭一回,又恨骂“黑儿天杀的”一回,直哭得许蕙娘心伤泪出俱成血,肠断思君不见君。那小哥忽见母亲痛哭,忙来扯着衣袖,也是哭泣。一时母子哭做一堆,宋阿公也只拭泪。许蕙娘哭了多时,忽停了哭,携着小哥走出一步,问道:“夫君不幸,未亡人欲死不能。但凶信无凭。亦不敢骤然挂白。请问阿公:此信得于道路,还是出之谁口。”
宋阿公遂将黑儿得之府前道路,细细述出。许蕙娘听了,想了一想,便放下愁颜道:“这恶奴与我家为难,一死以快其心,焉肯走来报信?吾疑此信是假,使我母子惊惶欲死,不知将来又作何状。这且不消虑他。如今只得要烦阿公出去,细细为我母子访一确信来,若果道路同言,便无疑了。”
宋阿公应允,即便辞出,去到府前细细打听,直打听到晚,来回覆许蕙娘道:“老汉去访问了一日,众口皆同:孙节级不在世上久了。”许蕙娘又哭了一场,因对宋阿公说道:“凶信已的,明日必要料理招魂设座,家中欠缺,只得收拾衣资,烦阿公去典贷得几贯钱钞使用。”宋阿公应允自回。
许蕙娘母子只悲苦了一夜。次早起来,即收拾了几件首饰衣服,央宋阿公去当了钱钞,又央请两位老僧人来,宋阿公打发婆子过来灶下料理,许蕙娘母子一时挂白,两个僧人在堂中诵经超荐;超荐完,便领着小哥出门,拿出旌幡,穿走了几条街巷,将孙本的阴魂招引来家,此时已是点灯时候,在堂中左道设下一张小桌,写了一纸牌位,摆上祭礼。诸色停当,许蕙娘领着小哥出堂,到灵前拜伏在地,□踊呼号。两个僧人,齐摇铃杵,念着许多超生极乐世界。
正然念的热闹,哭的哀惨,忽听得门外一片鸾笙象管,爆竹流星,灯笼火把直照入堂中,吹打进来。许蕙娘见了,吃了一惊,正不知为甚缘故,连忙收泪,立起身来,携了小哥,向外说道:“我是寡妇人家,正在悲苦,想是列位错认了门户,误到我家,快着出去!”
这些人走入堂来,只叫“不错,不错。”却走出一个披红的,歪戴着一顶矮巾,簪了几枝花朵,是个待诏。朝着许蕙娘低首躬身,念出许多迎请新人的诗赋句来。许蕙娘还认作是他错认,极力分辩,当不得吹鼓手吹吹打打,一句也没人听见,霎时众人挤满了一堂,钻出两个媒婆来,向着许蕙娘,笑嘻嘻的走近身来。
这许蕙娘见光景诧异,便抱了小哥,撤身往后躲入,才跨入房间,早是两个媒婆也挤了进来,许蕙娘放下小哥,便变下脸来道:“你与人家做媒,怎不问个明白?却引人混到我寡妇人家!今又闯进房,是何道理?”
那两媒婆忙笑嘻嘻说道:“娘子是聪明人,难道不能鉴貌辨色?我们岂是无故入人家之理!今我二人,奉着一个家私千万,目今助了官家一项输纳金人饷银,钦赐冠带,城中大小官员,无不往来,广陵盐灶有千百余处,移计整百;一应钱财,堆积如山,今年二十五岁整,只少个当家美貌有才的娘子;他今住城中蟹壳巷,东京驰名的财主员外,姓董,名索,大号敬泉,不知他在那里看见了娘子花容,又不知在那里打听得娘子性慧贤淑,善能治家,便眠思梦想,要娶娘子。一曏有孙官人在,不便就娶;今打听得孙官人已故,晓得娘子青春,再没有守他的道理。故此今夜乘着热丧,又是吉日良时,着我二人带了乐从,一应起火花爆,俱是他相与的官员送贺他的。员外说:‘娘子一身,便送了聘礼来,也是随身带去;进门便是财主娘子,故此不用虚文。’只求娘子早登花轿,莫使员外在家等久。”
许蕙娘听了,直气恼得眉狰目竖。向着两媒婆劈脸大啐,骂道:“你这两个老泼贱,不要错认了人!许蕙娘是达理有志气的,晓得忠臣不事二君,烈妇何曾二夫!我丈夫只为恶奴、董贼排陷,屈死他乡。恨不即赴九泉相聚,只因孤儿无托,故坚忍偷生,以待长成,手刃此二贼。怎敢倚强,又来逼夺!京城中有这等恶人,若不退出,和你扭到殿廷,官家也不叫民间败节!”说罢,便用手推赶。两个媒婆只不肯出房,将势力来说。许蕙娘只气得没法。
此时众人俱挤到房门外来。听了许蕙娘这般发作,有的暗暗称赞;有的受了董敬泉、夏不求的计,便高声说道:“亏你两个做老了媒婆!今夜来是抢抬亲事。可知没脚蟹,谁敢管闲?便就管闲,员外可是怕事的?还不动手,等待何时!”
两个媒婆便要来用强搀扶,许蕙娘一手搪开,口中喝骂,却一眼看入针指筐中的铁剪,即抢在手。说是迟,那时快,只几剪将一窝青丝细发纷纷剪断,复往脸上戳了几窟窿,又向咽喉乱戳。两个媒婆俱吓得大惊失色,一齐没命的用手夺住,许蕙娘一时疼痛昏迷,哭跌在地。这是许蕙娘守节,剪发毁容。
众人见了,尽皆跌足叹息道:“好个贞烈妇!如今这个模样,抬去也是枉然。”遂一齐走出堂来,不期这夏不求在路口打听,一时得信,忙赶入来道:“只要不伤性命,断发自长,面毁能医,趁她昏迷不省,撮拥入轿,到家调养劝解,自然肯与员外成亲。”众人一齐入去,两个媒婆各将许蕙娘拦腰抱出房来。小哥只是哭跳,众人那里管他,便一齐用力,直撮拥出堂,推入轿中,关锁轿门,轿人前后起肩,一时鼓乐喧闹,俱退出大门外来。
许蕙娘才回过气来,只在轿中跳哭寻死。正抬出外街头,忽见前面一片声嚷乱。只因这一嚷乱,有分教:
三生石上无缘分,少妇崎岖远奔亲。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杨义士拚命救佳人 前知神设谋合大伙
话说轿人正抬着许蕙娘出门,不期前面忽发起喊声。只见火光中有一条勇汉抡着大棍,七上八下,左五右六,喊叫如雷,将一班娶亲人打得落花流水。挡着的脑水迸流,沾着的肠随棍出,一霎时灯灭烟消,俱跑得罄尽。这几个轿夫,忽见有人来打夺亲事,先前还指望恃着人多,倚着董员外的势力,强要抬走。见打得厉害,渐渐打近前来,便要顾命。后面两个乖觉,急放下肩,跑入暗地藏匿。前面两个手脚略慢了些,早被这勇汉赶到,只一棍一个,分开八块顶阳骨,跌在地下。
许蕙娘在轿中磕头撞脑,跌脚捶胸大哭,乱叫“救人”。那勇汉听得明白,不胜欢喜,大声说道:“大嫂不必啼哭,有我杨幺来救也!”说罢向轿门“豁剌”一拳打去,早将两扇杂木金漆小门打得粉碎。去得势猛,险不将许蕙娘打倒。只一手揪着许蕙娘胸襟,提出轿来,又一棍将轿打塌,道:“才出些恶气!”遂提着许蕙娘,走入堂中,悄无一人,只存灵前灯火。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