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盒自他醒来便一直放在床头,看得出来显然主人十分宝贝盒中物事。
沐云哼了哼,不想回答。
江远拿出那盒中的丝绢,展开,看了看,啧啧赞道,“人都道飞云阁主武功天下第一,却不知他画工也是独步天下。”想象力更是丰富,明明这是他昔日在飞云阁易容时之神情,画画之人却仅凭想象便巧妙地将这神情融进了他的原本容貌中。
“对了,我一直不解为何当初这画会流到柔然国主手中?”
长夜漫漫,随王殿下无心睡眠,闲闲无聊之际和地上的男人扯起了闲话。
沐云本打算不开口,听他问到这个,不知为何表情突然尴尬起来,恼怒道,“问这么多做什么,真这么闲还不如想想如何从我手中逃出去。”
不知为何突然就踢到了铁板,江远立刻噤声,可这夜实在太静了,静得他一个人根本无法睡着。又或是之前数十天睡得太久,总之不久后我们随王殿下又开始了他的午夜闲谈。
“秋月回去后还好吧?”秋月那丫头刚开始满腹怨恨,连话也不想和她多说,后来气消了却终因思念故土江远派人将她送回燕鹄。小丫头走时还一步三回头地极为不舍。
“……嗯。”
或许是夜太澄静,连一直处于喧哗争斗中的心也跟着静了,在几近重生的苏醒后的夜晚,江远脑中浮现着往日那些最微小最不起眼却也最舒适最安全的那些人和事。
“碧虎越来越胖了,府里的人很喜欢它,常喂它东西吃,可它偏偏爱往厨房偷东西,害得府里的厨子一见了它就怕。”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江远躺在床上微笑。
沐云一直静静地看着他,听着他道着那些平日他绝不会提起的事情,忽然间,坐起身来。江远朝他看了看,身体向里挪了挪道,“如果你不做什么,我不介意你睡上来。”
山谷石洞中,夜间地上潮气慎重,而这床也够宽,睡两人完全没问题,而更重要的是它比地上显然不知舒适多少倍。
沐云在地上坐了会儿,不知何故地咬咬牙,抱起地上的被子,起身,在江远的旁边躺了下来。
呼吸着近在咫尺的气息,两人一阵默然。忽然,沐云靠近,手臂横过江远腰间将他拉进自己怀中搂住,江远瞬间身体一僵,还未挣扎,沐云便道,“别动。”
沐云将头靠在他肩上,用下颌轻轻擦着他的脸颊,轻声道,“你昏迷前那一刻想到的是我——我很高兴……”
“……”
在那昏迷数天中,即使无法动作无法言语,但这曾经温柔地呵护温暖地包容过他的熟悉气息,他的身体不会错认。
在这熟悉的怀抱中,江远很快入睡。
56
显然紫灵芝的吞服效果要比之前的药气熏烤强劲数倍,江远日日汤药不断,几日调养下来,精气神都好了不少。沐云每日除了给他配药煎药外,便是捣弄一大堆的瓶瓶罐罐。有时也会和江远聊聊武学方面的事。两人聊得极少,但往往只要对方一开口便能探知其意。而难得一致的两人都绝口不提外界之事,一人专心致志地研究自己的药草,一人专心致志地躺在床上看室中的藏书。
只是,沐云自第一晚后又睡回地上再也不肯和江远同睡一床。个中苦衷,实属难言,不提也罢。
如此平静悠闲了数日,一日午后,两人如往常在室中一人配药一人看书,都未说话,静静地,连远处空中传来的孤鸣也听得格外清晰。沐云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又低下,继续手上未完的事,那鸣声由远及近,到了山谷上空却仿佛一直徘徊不去。沐云最后停下手中的动作,走出洞去。良久方回,手上提了一只烤熟的山鸡。对江远道,“晚饭。”江远笑道,“我正好饿了。”
第二日,阳光特别地好,江远喝了药,沐云道,“去外面看看吧。”
二人走出石室,眼界豁然开朗,直欲被眼前景色迷了眼去,江远问,“此处是何所在?”
“柔然与燕鹄极北交界之处的清心谷。”
看着眼前景色,江远不得不惊叹上天之神奇。明明正值严冬时节,更处在极北之地的柔然界内,眼前竟然是繁花满谷,葱翠一地。
“好美的处所。”江远轻声地赞叹。
沐云微微扬起嘴角。
这里是他的天地,一草一木都记录着他昔日之过往世界。十五岁时他带着自己师父的遗骸走进谷内,在这里,仇恨冰冻,刚毅少年成为野心的男人,在这里,
纵横天下的雄心里腾起……那时他会常幻想,自己一招间将那个高高骑在马背上气宇昂扬的少年将军逼下马向他投降,但也会偶尔想象一下与那个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便惊其丰姿绝俗的少年一同在谷内习武游玩的景象。至于原因为何,那时的他并不明白。
“江远,我少年时曾见过你。”江远并不吃惊,只前在翠云山上多少曾从他口中推测出一些。
“在你扬鞭立马,于百万兵士前王旗猎猎下扬声朗笑时,我就看见了你——”沐云转过头看着他,“可你却没看见我。”那时他只是个受人陷害身受贬谪无法自保的普通少年。
“想听一个有关落拓少年与另一个年少得意的少年王爷的故事吗?”
江远并未有出声,静静等待着这个或许与他有关的故事。
沐云便继续道,“战场上,只远远的一眼,落拓少年便将那个高高在上的人物看成自己毕生的对手,他恨他,嫉他,敬他,却唯独忽略了对他的另一种情感。直到后来,落拓少年有了倾国权势惊世的武功,便去了那个少年的管辖地,来实现自己毕生的梦想,打败他,征服他。可不久,落拓少年爱上了一个叫江远的人,他与那个停在自己记忆中光芒四射的少年王爷完全不同,每天微笑着,仿佛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在他眼中,清雅干净得想让人狠狠拥抱他。”沐云笑了笑,似乎陷进了回忆。
“可有一天,落拓少年竟发现,他所爱的人和那个停留在他记忆中数年的人原本是一人。也几乎就是在同时,他豁然明白,从很早的之前开始,或许是从他在那猎猎作响的王旗下看到那个少年王爷的第一眼开始,他也许便毫无所知的爱上了他,即使,在数年后,他隐去真容隐去身份变身为一个寻常男子的情况下,他依旧会情不自禁地爱上他。”
听完故事,江远默然无语。沐云转过头来,问,“还不错的故事吧?”
江远有些愣,点了点头,喟叹一声,“是不错,只是太曲折复杂了些。”
沐云的目光紧逼上来,“有曲折到让你难以理解吗?还是不管这故事怎样简单,你依旧还是不会明白?”
江远垂首,他一生中经历过无数种视线的注目,仇恨的嫉妒的,厌恶的喜悦的,狠戾的温柔的,就连战场黄沙之上,身于百万将士瞩目之下与敌军将领对阵,也不曾有让他如此刻般的紧张。未抬头,可头顶压近的气息紧密的视线,灼烫到几要让他有了种想退缩的念头。无数种注视,可没有哪一种能让他如此刻般心下紧张,亦怦然。
沐云头垂得更低,在近到不能再近的距离审视着这咫尺容颜,唇靠近,然后缓缓爱抚着江远如云坠下的发,喃喃道,“明白吗,我喜欢这发。”紧接着毫无顾忌移上眼帘,“喜欢这眼……”
渐渐地,爱抚上了那淡雅的唇,“喜欢这唇……”男人下意识地低语着,用唇,用最温柔的方式做着自己盼望了许久的事。
江远垂下的手微微一动,反射性地抬起,却又放下,头却在瞬间偏离了去,唤道,“沐云。”
沐云瞬间看向这再度从自己唇上逃离的男人,忽然一笑,“又想逃了?”讥讽的眼神深处分明是一种无奈的悲切。江远觉得应该要解释点什么可又无从说起,只得沉默。这种忽视一切投诸在自己身上的痴迷,让他有些内心有了不安。如此强烈的情感,他是从未见过的,即使是他那甘愿为自己所爱的男人奉献自己性命的多情的母亲,也从未在自己面前表露出如此强烈的情感。
在未知的事物前,江远第一次失去了可以预见的能力,下意识地,害怕着,推拒着,这种强烈到让他无法忽视的情感。如若让自己随这人跌进这股飓风涡流中,他将不知该如何控制自己……
眼见他的推拒他的困惑,沐云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用近处的眼神一瞬也不眨地看着他,用一种与方才那种沉迷全然不同的平静语声道,“我杀取人命不过一招之间,你却三番两次无数次地摧残人心,让它一伤再伤,不死,却不会比活着更快乐。江远,我与你,究竟谁更残忍?”
怀中的身躯微微一震,转过头来与上方的视线相对。“你潜近我身边,欺骗,背叛,我本是恨你入骨,却抵不过情根深种,与你再遇才发现自己根本无法伤你一分一毫。不仅如此,还悲哀地发现自己已越发不可自拔地近似发狂地喜欢着你,每日画你来缓解思念之苦,如若你终究弃我这份情意不顾,那我便丢了这份无用的心,至此与你恩怨情恨一笔勾销,以后兵戎相见各凭本事拼个生死。或许我会杀了你……然后永生再不近情爱二字。”
语声拖得长长的,如轻烟般飘进江远心里。不是没有震惊。在他心中曾是叱咤风云的男子,此刻毫不隐讳地对自己表露情意。
他抬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