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老光棍的炕上,我想不透朴寡妇怎么会那么做?我到底哪点值得她那么做?我听着那院的动静,度日如年。
早晨起来,我发现我的门口不知道谁拉了摊屎,我拿铁锨铲了去,扔到大门外的粪堆上,感觉四面八方都是偷窥的眼睛,这个缺心的朴寡妇自个儿脱了裤子还当众扒光了我,让我由人活成了畜生。
出事的第三天头上,朴寡妇那院有了动静,我像一只野猫窜出了屋子,窜进了那院。
朴寡妇正在开里屋门,我一看见那蛇腰翘臀就压不住心头的怒火,我冲上去薅住她的头发,像老爷们逮住偷情的婆娘,左右开弓抽打着她的嘴巴。
朴寡妇歇斯底里地喊着我的名字叫骂着,操我娘,操我爹,操着我们秉家八辈祖宗,如果她不声张或者和我撕打都会让我住手,她的叫骂好像在给我紧发条,我越发打得起劲。
院外围一群看热闹的,没人过来劝架,我和朴寡妇成了两摊臭狗屎,谁也不肯上前沾臭味。
朴寡妇挣脱开来,抄起一把三齿叉转身朝大门外的人群跑去,边跑边骂:
瞧?我让他妈的你们瞧热闹,我叉瞎你们的狗眼!
人群四散开来,朴寡妇回身咣当关上院门,像个母夜叉一步步逼近我,我以为她要关起门来打狗,赶紧思谋如何逃生。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那样一种眼神,那不是眼睛是两团炭,能烤焦人的炭火,我被焊在那里动弹不得。
朴寡妇走近我,扔掉手里的家伙,一纵身搂住我的脖子:
我的野汉子!我的亲汉子!到了让我看见了你的血性!
我们俩互相舔着对方脸上的泪水,舔着身上的伤痕,像两只饿极了的狗,在当院,在光天化日之下滚做了一团。
刘干部受了处分,不久工作队也正式撤了,屯里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我和朴寡妇在屯里落了个人嫌狗不待见,除了一块儿学习的四类分子见面和我们点个头,其他人都当我们是瘟疫。
没人理我们倒也落个清净,朴寡妇和我并了伙,下地我俩也相跟着,日子过得比人家名正言顺的夫妻也差不到哪儿。
那会儿朴寡妇心里还没结婚的惦想,她知道干部睁一眼闭一眼不搭理我们就是天大的恩典了,哪儿还有蹬鼻子上脸让人家给我们发结婚证的道理?再说她还吃着她死鬼男人的遗属补助,改了嫁公家就不给了。别看朴寡妇做别的事莽撞,这事上精明着呢,其实也正应了人穷志短。
有时候我心里也不平整,睡人家的老婆还花着人家的钱,咋说也不是个汉子做的事,可是在那个时候没别的法,人苟且偷生的时候是讲不了脸面的。
好死不如赖活着。
朴寡妇动了结婚的念头是1976年。
那年国家遭了大灾,先是周总理走了,那天早晨天还没亮,队上的大喇叭里就传出了哀乐,我穿半截衣服停在那里,朴寡妇正端着一碗葱花炒棒儿粥,让我吃了去县城赶集。
我说周总理死了。
朴寡妇说谁死了你也得吃饭啊。
我说你他妈知道不知道周总理?
朴寡妇说听说过这么个人,你和他熟啊?
我气得啼笑皆非,和一个文盲讲不清道理,我说知道总理是干什么的吗?总理就是过去的宰相,宰相是什么?宰相是支着国家的栋梁,栋梁倒了那房子还能支几时?我今儿不吃饭,也不去赶集了,你愿意去你自个儿去。
听我这么一说,朴寡妇放下饭碗,出门了。
约莫一袋烟的工夫朴寡妇回来了,瞪了我一眼说一屯的人都干啥还干啥呢,我问队长了,队长说只要有毛主席支着,紫禁城就倒不了。
一帮文盲。那会儿屯里就大队部有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天天演样板戏,要说李铁梅,沙奶奶,阿庆嫂,男女老少都能哼上几段,喇叭里天天是毛主席语录,“老三篇”大人小孩都挂嘴边,压根也没宣传过周总理,也难怪人们知道周总理少。
朴寡妇问我去不去赶集,我说不去,朴寡妇拿我没法,自个儿去了县城。要过年了,要置办的东西杂,去县上赶集东西齐全,每年过年朴寡妇都到县上赶回集。
这年夏天传说唐山大地震了,死了不少人,带回这个消息的是屯里那些在外面有亲戚或者在外面上班的人,说人死的海了,都用大铲车铲。
相面先生的儿子在屯里说,要改朝换代了,怎么也得有点警动。
前几年林彪摔死,相面先生重新在屯里恢复了声望,他儿子有了说道,子承父业,也被迷信的乡亲奉做神明。
我唐山倒没有亲人,可唐山离北京不多远,不知道扫上边没有?那都是些老房子,稍微颠簸那么一下就要命。
那阵子我吃不好睡不好,时不时地唉声叹气,朴寡妇知道我惦记家里,三天两头地往大队部跑,看有我家里的来信没有。
我在屯里安家后,家里就和我联系上了,那会儿搞运动,人人都顾不了自己,信开始是我哥写,后来改成我妹写,信写得稀,一年也就那么两三封,都是年了节的报平安的,我妹的每封信里必写的一句话是哥你找下女人没有?早点成个家为秉家留个后,妈记挂着你呢。
那会儿我哥生的是女孩,我弟也刚生了个女孩,我妹结婚六年了还没怀孕,我妈急,大妈那头人丁兴旺,已经有两个带把的了。
等了个把月,我妹的信来了,知道家里都好,我的心才放回肚子里。
秋天的时候,毛主席死了。
那天下午我在地里鼓捣我那点豆子,朴寡妇披头散发地从地头哭着跑了过来,我知道出大事了,朴寡妇不是那种经不住事的人。
朴寡妇跑到我跟前的时候,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拍着大腿哭喊着:
秉麒——毛主席他老人家归天了!
我惊得扑通跪在地上,抓住朴寡妇扇了她一嘴巴:
你说什么呢?撒癔症呢?
朴寡妇哽咽着说真的咧,秉麒,广播里刚说的,一屯人都哭倒咧,这回可塌天了——
塌天了。我咧开大嘴呜呜地和朴寡妇哭在了一起。
那个七六年的秋天,在收割着的田地里,一对破衣烂衫的男女抱头痛哭,为了他们天天喊的万岁和万寿无疆,为了他们心中的神。
屯里、公社里都设了灵堂,我是刑满释放人员,没有资格参加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纪念活动,朴寡妇去参加了,每次回来朴寡妇都哭肿了眼睛,到后来连嗓子都说不出话了。
毛主席死后,朴寡妇好像换了个人,性情也改了许多,做事不再那么张牙舞爪,风风火火,嗓子疼话也见少,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安分了。
开完毛主席追悼会,朴寡妇的嗓子还不见好,脖子底下被她揪得紫红紫红的也不见出火,我带她到县上医院看了医生,医生说是悲痛过度失声,那会儿得这样的病多了,开了点消炎药和胖大海就打发了我们。
朴寡妇的嗓子半个多月才好,我没想到的是,朴寡妇嗓子好了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
秉麒,你不回北京的家吗?
我不知道她冷不丁点地问这干吗,我摇头说不回去,要回去早回去了。
不回去,秉麒,咱俩就成个家吧,我到年四十一了,趁我还能生,咱要个一男半女的,往后咱俩好有个指望。
这么多年我们俩这样不挺好吗?干吗结婚?我说。
好什么好?这偷鸡摸狗的日子我不想过了,别人都堂堂正正地做人,我干吗要让人戳脊梁骨?你说你娶不娶我?
我摇头。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自己都活不好,不想连累你。
我不怕你连累。你要惦着回家,多会儿你说走我不拦你。
不是这原因。
那是什么?你心里还有别人?
没有。这辈子没有别人比你跟我近。
都不是,你干吗不给我个名分?
我自己都没名分,怎给别人名分?
你到底娶不娶我?
我再次摇头。
真的不娶?
我点头。
好,秉麒,我猜不透你的花花肠子,从今后咱俩一刀两断,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们两清了!
毛主席死了,我被朴寡妇踹了出来。
六
“四人帮”倒了,日子好过起来。
相面先生的儿子说改朝换代了,我和他理论说,这不叫改朝换代,天下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只是拿掉了几个奸臣。
他不服,说我诋毁他的声望,背地里骂我一个劳改犯还有资格在他面前白话。
有人把话传给我,我说他忘性倒大,忘了他爹游行的时候还走在我前面呢。
又有人把话传给他,这么传来传去的,我们俩见面就谁也不理谁了。
屯里的人信我的人少,信他的人多,大事小情的又有了问处,四里八乡的求签占卜的也络绎不绝,相面先生的儿子连八卦、易经都看不懂,就凭他老子那点声望和三寸不烂之舌混得人模狗样、人五人六的,成了屯里最先富裕起来的人。
全屯的房子就属他家柱头高,连支书见了他都让三分,喊他先生。
谁也没想到相面先生的死非但没家道中落,反倒换来了儿孙门庭若市。
人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
朴寡妇自打把我踢出门,她家的门槛就被媒婆踢破了。
这些年搂惯了朴寡妇的肉身子睡觉,乍一回去,我前半夜总在老光棍的炕上折饼,总觉缺点什么。
睡不着觉,朴寡妇那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隔三差五的就听见朴寡妇浪声嗲嗓地招呼提亲的媒婆,那贱劲恨不得赶紧找个男人干她。
这娘儿们打算坐地招夫,成心在我眼里插棒槌,惹了她,我知道我的日子好过不了了。
秋天,朴寡妇像皇上选妃子一样终于选定了个男人,这男人五大三粗,是附近林场的工人,我彻底死了心。
朴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