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一直赏识他的老院长成了走资派,给走资派当家管钱的我哥自然逃不脱干系,革委会派人成立了清账小组,查账期间当事人不准离开。
参加我父亲的葬礼我们这房只有我弟和我妹,我母亲没有去,她知道那头不会有人愿意她去。
我父亲被安葬在通县的老家坟地,除了我弟我妹去过一次,我们这房没人知道他葬在何处。
我哥是在我父亲死后的一个星期出事的。他被查出贪污公款2000元。
我哥说不清楚那些对不上账的钱是付了那些相片的冲洗费还是领导从他这里拿了公款没有打条,2000元在那个年代意味着什么,我哥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个月工资不足60元的小会计要不吃不喝攒上三年才能还上这笔亏空。
我哥每天站在老院长身边,站在千人瞩目的会场上接受着革命群众的批斗。
他已经从一个一尘不染坐在干净的办公室悠闲地拨拉着算盘的会计沦落成医院外科病房的清洁工。他单薄的身躯每天搬弄着那些从手术台上清理下来的残肢断臂、血迹污物,清洗着平日他不曾正眼看的污秽,他的胃都会条件反射地将体内的食物喷出,直吐得天翻地覆。
退还侵吞公款,我哥卖掉了他心爱的照相机,远不够2000元的亏空,我哥写信向我大嫂求援,我大嫂借遍了她所有的亲戚也只是杯水车薪。
我母亲从一套旧棉絮里掏出一卷东西包裹好,由我大嫂搀扶着趁着夜深人稀走进了一个深宅大院,那是我父亲留给她的惟一念想,是他那些收藏里最值钱的一幅画,我父亲活着时曾千叮咛万嘱咐,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它,不到脑袋落地不能惊动那户人家,那是我父亲的至交,是中南海的一位常客。
我哥的人缘还是救了他。还上公款,我哥被宽大处理,开除公职退回原籍。
成了无业游民的我哥,回到家后确实过了一年多安分守己、夹着尾巴做人的日子,我大嫂微薄的工资维持着他们一家三口的日子,那时他们的女儿刚满两岁。
我哥和我大嫂过了一年后,竟然搬到我母亲的房里和我母亲并了伙,他说我大嫂做的饭是猪食,还说我大嫂是个悍妇,他和我大嫂吵架的时候说知道我为什么不骂你是泼妇吗?泼字还有三点水,你连一点都没有,悍是心加个旱,你是个心里干旱的女人,连自己都滋润不了,哪还会给别人温情?
我大嫂在工厂做了一天工,回到家里还要服侍我哥和孩子,自然没有好心情,她不懂泼和悍的区别,只知道我哥这种男人除了骂人不吐脏字外其他什么也指望不上。在我哥搬到我母亲的屋里和她分居后,我大嫂让我哥见识了一回真正的泼妇,她站在大杂院里,跳着脚骂遍了我们秉家老少三辈,连同我母亲做小,我大哥贪污,我偷盗,所有她知道的陈谷子烂芝麻都被她在阳光底下历数殆尽。
我哥龟缩在屋里不敢出来应战,我母亲再次将那台老式电唱机调到最大音量,里面播放的苏州评弹对应着外面我大嫂的谩骂,一个慢板的悠扬一个快板的激昂,让老死不相往来的街坊邻居着实看了场好戏。
小老婆生养没好东西!我大嫂的谩骂还是盖过了悠扬的苏州评弹,像子弹击中了我母亲,她没有想到我大妈乌鸦般的鸣叫事隔多年会再次在她耳边盘桓,她歪倒在床上,手指门外,嘴唇乌青。
急救车鸣叫着开进胡同,我母亲被放上担架送往医院。
吵架之后,我大嫂带着孩子离开了秉家,没多久我哥和我大嫂就办了离婚手续。
八
我竟然有了一种18岁的急切和冲动。
走上窄窄的银锭桥,走近后海,满眼的亲切扑面而来,一弯碧水,波光粼粼,岸上垂柳随风,灰墙青瓦,后檐和苫背结实坚固的四合院,斑驳沉重的朱红门,门轴徐徐开启的响声穿透着几多岁月?那对小小的蹲守门户的石狮子充当了几代孩童的坐骑?承载了多少驰骋的畅想和无忧的欢笑?
石板路上响起的足音震开了我的泪腺,跨进那座熟得闭上眼睛也走不错的四合院时,我满眼泪水昏花。
人去屋空。目光抚摩着院子里一切,如同抚摩我过世的父母、兄弟。
是我母亲在屋里欣赏着她百听不厌的苏州评弹吗?我的父亲还在书房里挥毫泼墨?是我的兄妹们蝴蝶般在院子和房间穿梭着追逐嬉戏吗?我独自在屋檐下逗着罐里的蛐蛐?
我急切地逐一敲开父母和我们兄妹住过的屋门,走进不知道变更了几家屋主的房间,寻找着秉家的痕迹,寻找着熟悉的过去。除了我父母住过的正房的户主记得这里曾经住过一家姓秉的人家外,其他几户住家对我的询问一无所知,不过他们知道了我来寻旧,都热情地将我让进他们的房间。
他们待我如宾。而我恍若隔世。
我只言片语地回答他们的好奇,当他们知道我不是来自香港也不是来自台湾更不是来自国外而是来自东北的时候,他们不再好奇,我的故事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在他们的设想中结束。
我在那些住过的屋子小坐后,就告辞出来,我发现我已经不能在这些被别人改造和装修过的房子里找到我们家生活过的痕迹,只有站在房子的外面,置身于胡同和置身于行人在石板路上匆忙的足音中,我才能回想过去。
凭栏而立,后海岸边那个扔石子打水漂的少年,如今已经懒得弯腰再尝试一次石子在水面上飞舞的快乐,他已经知道再尝试的结果无非是一次失望,他不可能让石子再次在水面飞起,他已经没了让它们飞起的力量,就像他此刻的心情,还有什么能再激起他心海的涟漪?
……
我弟秉汜英武挺拔,家庭的变故丝毫没有影响他成长,他似乎像荒野中的一棵小树,只要给点阳光和雨水就茁壮了,无须过多的关心和照料。高中没毕业,学校招空军,我弟被第一个选上了,体检合格,我弟穿上了军装,我母亲在我哥和我之后看着第三个儿子终于露出了笑脸,她眼睛里已经灌满了儿子翱翔蓝天的幸福。
我弟最终也没有成为一只鹰。
在经过多次的训练、体能测试后,一张家庭情况调查表让我弟的梦想在瞬间毫无声息地破灭了。我父亲的大伯我们从未谋面的这位长辈49年从南京携着全家老小去了台湾,解放后我父亲一直对此守口如瓶,外调还是揭开了这个笼罩在我父亲心头的秃疮。
最让外调人员不能原谅的不是这,我弟填写的家庭成员一栏漏填了我和我哥。大哥贪污、二哥偷盗,我弟当时一定以为不填我们就能遮掩住不光彩的家庭。外调人员说你说不知道你还有大伯我们还可以原谅你,那么不填你两个哥哥则是有意隐瞒,我们是不能让对组织不诚实的人进部队的,这事关国家的安危。
我弟的外调表被重重地打了一个红叉。从此,我弟与我和我大哥之间长了道篱笆,我们身上流的是同样的血,却永远没了一奶同胞的亲近,我弟把一切厄运归结到我和我哥身上,到死也没有释怀。
我弟被遣送回城。他在空军训练基地总共没有呆半年的时间,这半年不但没能让他的身体飞上蓝天,却让他的精神彻底着陆。被分配到汽车修理厂工作的我弟如一只发蔫的瘟鸡,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委靡的气息。
我母亲担忧地看着我弟。她不知道有什么灵丹妙药能重振儿子的雄风。
做了两年多汽车修理工的我弟和他分在某单位图书馆做管理员的女同学谢何恋爱了。
我母亲看着儿子如一棵冬眠了两年的植物一天天活转开来,既高兴又担忧。她认识谢何的父母,母亲和我父亲出入京城那些名流骚客的聚会时,经常看见婀娜的何心懿陪伴着风流的谢一达,谢是画家,何是名伶,谢何是他们的长女,他们家也住在后海南沿,隔我们家三条胡同。
解放后我父亲成了铁路局的一名文职人员,而谢氏夫妇却当红文艺界,男人是文联的一个头头,女人做了戏院的编导。同是同道中人,我们家日见衰落,他们家却日照中天,我母亲把这归根于命运,我父亲安慰我母亲说人家年轻,国家总不能用朽木做栋梁吧?
我母亲喜欢谢何。谢何的文静和娴雅与我大嫂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秉家的儿媳本来就该是书香门第、大家淑女的。而谢何的父母却不以为然,他们觉得我们家的没落和我弟的才疏学浅都不能与他们家相提并论,谢家夫妇对两个年轻人的交往采取了冷处理的态度,不闻不问,视做什么也没有看见,到底是知识分子,知道物极必反的道理。
其实谢家也没什么骄傲的资本。57年我父亲成为“编外右派”的时候,谢氏夫妇是名副其实的“在编右派”,谢一达被流放去了北大荒,何心懿被送到山西改造。60年他们夫妇才被招回京城,官复原职。他们以为经历了这次劫难后只要不再提意见就不会惹祸上身,不会惹祸上身他们就可永保仕途顺达,永保仕途顺达,我们家就永远和他们家不在一个起点上,不在一个起点上的秉汜、谢何没有他们的默许就永远不能牵手并行。
谢何是个孝顺女子,没有父母的同意,她只得和我弟偷偷摸摸地来往,不敢答应我弟的求婚,对于我弟越来越迫切的生理需要,谢何越来越难以抗拒,她死守着最后的那道防线,除此之外,我弟什么都可以做。
盛夏酷暑,我弟约会回来,多晚也会在大杂院的水龙头前接一盆凉水从头冲到脚,严冬腊月,我弟走进厨房咕咚咚灌下一瓢凉水的时候准是刚与谢何吻别。我母亲注视着儿子湿淋淋的熊腰阔背,注视着儿子眼里蔓延的欲火,寝食难安,她的感觉日益不好,她原以为谢何是儿子眼前刚刚燃起的希望,而此刻她看见的分明是一个巨大的火球在吞噬着她的儿子。
母亲的本能让她破天荒走进了谢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