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的时候,一切已成定局。
十三
我和我妹夫在我妈的脚下给我妹做了个冢。
我妹夫说我妹生前有话,她死了就埋在这铁路边,她一辈子哪儿都没去过,下辈子想让火车带她去想去的任何地方。
埋我妹的那天,解强哭得天昏地暗,我知道他心里苦。
我哭不出来,我觉着我妹没死,她还和前些日子一样,端端地坐在我母亲的坟前和我说话。
我记得她说的每句话,她说哥,我知道你恨妈一辈子,你心里总感觉着妈的自私害了咱们哥几个。我开头也这么怨恨她也怨恨爸,可我比不得你,你离得远,眼不见心静,我守在妈眼前,我再委屈心里也割舍不下她,到底她生养了我们一场。有时我倒羡慕你,要是有地方我也愿意逃得远远的。可这些年,我不再这么想了,尤其是妈死的时候,我看见妈躺在床板上,瘦小枯干像个没长开的孩子,我淤积在心头的怨恨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我倒觉得妈这辈子也不容易,说到了她也是奉父母之命千里迢迢北上给人家做小的,虽说她跟爸享了几年福,可能抵上这些年的伤心吗?大妈和爸是结发夫妻,按情按例也有个先来后到,怎么就该我们独占爸呢?怨爸不该娶小?可那时候混出点模样的男人都那样,三妻四妾的也不是爸一人。咱哥几个命不好,怨妈,妈命不济怨爸,爸呢?你以为爸就好过了吗?爸临死说什么都不闭眼,是大妈发话把我和三哥接了去,爸见着我们俩没五分钟就咽了气,死时抓住我的手掰都掰不开。赶上那个年代,妈一个小女人能多看几目远?别说妈,就是咱哥几个这么多年经这么多事,谁又比谁多往前看了几目远?哥,你怨妈自私,可咱哥几个谁又不自私?要是咱们都能多替别人想想,不总想自己的委屈,心里的结不就早没了?没了心结,咱是不是就活得轻松了?活得不这么疲累了?命不好,归根到底是咱自个儿心窄,别人是人过日子,咱是日子过了人。
我妹活得比我明白,我把自个儿的一辈子活窄了。
我从我母亲的坟里扒出了那个雕刻着林黛玉的鼻烟壶,我打算哪天去那个店里还给人家,东西不值几个大,事总是个事。
回想起来,我这辈子根本没有断过偷的念头,连我和朴寡妇不结婚其实质也是让自己处于偷的状态,这种偷情抑制了我对物质的欲望,我以为我已经改掉了陋习,我说什么也没有想到我会在那个古玩店故技重演,店家的一席话勾起了我的报复心,别说店家没有察觉,连我自己都弄不清怎么得手的。
莫非我生来就是个贼,到死也改不了习性?
可我心里明白,我没必要也没打算再去偷的。
给我妹烧纸的时候,我照着朴寡妇生前教我的那样,在旁边划了个朝西留口的圆圈。
不知怎的,我又想起了朴寡妇。我一边烧纸一边在心里念叨着,我告诉朴寡妇让她在那边再多等我几年,在鬼门关走过一遭,这人生我刚咂摸出点滋味,还不想这么早就去找她。说来也奇怪,那火苗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烧着,一点也不像十年前给我妈烧纸时那么燎人。
火光中我仿佛看见了朴寡妇年轻时的俏脸,就那么痴痴地定定地看着我,那眼睛似娘似姐似妻。
这娘儿们莫非和我一样改了习性?
我闹不准。
这年头让人闹不准的事太多了。
西门的五月
王 手
王手:男,浙江温州市人。原为工人,现为机关职员。写小说多年,作品散见于《收获》《十月》《钟山》等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1)
每年的五月,西门都要去上海一次。
五月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月份,黏糊的霉季已经结束,天渐渐高了,风也吹得远了,气温就像是刻意调节了一样,设置在半件衬衣和一条汗衫之间。如果在晚上,那也是最有意境的“线毯”程度,隐约,又不累赘。
五月是西门在心里定下的。说是定,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一年的许多时间,他都是这样忙而不碌。他不会觉得月份之间有什么两样,或者说,他对月份本来就不怎么敏感,有时甚至是昏昏庸庸的。但临近五月了就不一样,他会对日子突然警觉起来,常常在暗地里提醒自己一句,噢,再过几天,就是五月了。于是,心里记挂着,小心地,不动声色地在五月的日子里匀出两天……
西门去上海是为了看小雨。一直以来,他想着能和小雨睡上一觉。
有一段时间,西门在自己的小城是焦灼的。这个小城有许多民间私拟的竞赛内容,比如青年比才,中年比富,老年比子女,这些项目像鞭子一样抽打着那些仁人志士,激励着他们奋力拼搏。西门自忖,自己的“而立”已经过去,他尽显才华了吗?自己的“不惑”即将开始,他有富的迹象吗?子女那是后事,暂且按下不表。对于前面两项,西门的答案是,马马虎虎,不尽如人意。尽管这样,西门还是喜欢这类竞赛的,怎么说它也有积极向上的一面。
这个小城是富裕的。白天在单位,西门感觉不出它的富裕,他觉得这些和自己没关系。他沾沾自喜自己的安逸和优越。他的窗外,是一个叫吟潭的公园,他可以在自己的座位上,呆呆地看上半天树叶。他可以花很多心思,去选择和收集自己品茗的茶种。遇上有把握的求事者,他也可以不用担心地接纳一套小小的皮具。工资,现在都打到卡里了,透支了都不要紧。最不用操心的就是奖金,头儿们总会挖空心思地弄出些招儿,给大家凑足个心境平和的数。但是,到了晚上,西门的感觉就不那么自在了。那些情调暧昧的茶座,那些灯火隐约的浴室,都弄得他鼻子痒痒的,喷嚏连天。还有,这个小城是禁鸣喇叭的,那些香车宝马总会像蛇一样悄没声息地在他身边匍匐过来,冷不丁地吓他一跳。这个时候,西门才感觉到,自己心底的不满原来那么明显。他突然不喜欢这个小城了,尤其不喜欢它完全分离的实质内容。就说那些竞赛吧,白天和晚上,职业和阶层,人和人,都有着大相径庭的标准和要求:第一,要想办法赚点钱,没有钱,在外没身份,在家没地位;第二,有了钱要先购置下一套好房,什么是好的房子?老城区商业街一带的房子;第三,有了好房子还要安顿好一个家,家是安身立命之本,居无定所颠沛流离不是一个好生活,同样,仅能遮风挡雨,却家徒四壁,肯定也不是一个好人家;第四,光有一个好家还不够,还要有一个好女人,这当然不是指自己的爱人,爱人是感情的一部分,但不是感情的全部,是全部,这个人生就“抑欲寡欢”了。人的感情是丰富的,丰富的感情和单一的生活是不和谐的,要让丰富的感情不至于倾斜,就要有一个外在的因素来平衡它。这四则完全做到,西门觉得有点难,但努力努力,突破个一二,还是有些把握的。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碰到小雨的。有了小雨,西门心里平静了许多,至少和别人比起来,是不那么落后了。他可以自我安慰地换一种说法:凡事是不能十全十美的;能力也是有所侧重的;堤外损失堤内补嘛;他用小雨来弥补其他。
西门和小雨是默契的,这种默契不仅仅体现在关系上,还体现在一些细节上。为什么一定要搞得这么清楚呢?他们都这么想。于是,他们的交往就没有负担了。曾经有一次,西门试探性地问小雨,我能去上海看看你吗?小雨说,行啊,虽说是两个地方,其实也挺近的,交通很方便。西门进一步说,我若去上海,你是陪我玩呢?还是真的只是见上一面?站在某个标志性建筑下面,隔靴搔痒地拥抱一下?小雨浅浅地一笑,你真会制造意境。又说,白天如果抽不出身,晚上应该有空吧。西门故作惊讶地说,那不是得留下来过上一夜?小雨说,你计划不在这儿过夜的?就那么蜻蜓点水一下?还是顺其自然吧。这是个接纳和很有余地的信号。本来,西门还想问得具体点,比如这一夜在哪里过?在宾馆?还是在家里?后来想想,真是不能太计划了,大方向解决了,细枝末节应该都会是一路绿灯的。
(2)
小雨说,你来的那个站叫梅陇。
开始的时候,西门觉得小雨一定在耍什么花招。比如说自己正在梅陇办事,不方便,然后草草地在路边见上一面,在快餐店里坐一坐,充其量捉个手,尽管情调也有,但西门觉得,那不是他所期待的。事实上,小雨是诚心的。梅陇是铁路沿线的一个分站,在上海的西南角,出口在虹梅路地铁,距上海站,地图上看,还有一掌,路还不短,在梅陇下只是为了方便,没别的意思。上海是一个“省份”,而梅陇,就像是一个“县级市”。
小雨还说,你来的话,给我带个手机吧,我那个老的被人偷了。西门爽朗地应了下来,问,你要好点的?还是一般的?小雨说,就那种千八九的红三星吧,我用它已经习惯了。西门说,那你就自己买一个嘛,我把钱刷到你卡里就是。一个手机,西门这一趟上海行就更有理由了。
西门是晚上七点到达梅陇的。他和小雨约好在地铁的楼上等。这个时候,下班的高峰已经过去,地铁也开得慢条斯理了,站在空荡的地铁楼上,灯光惨淡,等的意味就浓重起来。西门知道,也许哪趟地铁过后,小雨就会从电步梯上缓缓移过来,然后,笑吟吟意味深长地朝他走来。
小雨还没有来,西门一时无所事事,楼上还开着的就剩一间音像店了。他对音像有点兴趣,他本来可以进去看看,边看边等,时间就过得快。也许是他滞留在空荡的楼上很突兀吧,店里那个样子前卫的女孩瞄着他看,这样,他再进入音像店就有点别扭了,他只得做出另外一个选择,踱步到那张线路图前,作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