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要防止知识的越位。很多观念在这个范围内是有效的,反之可能是无效的;在这个范围是强效的,反之可能是弱效的。
王尧:小平同志在90年代初期的南巡讲话,使改革恢复了活力和势头,但很多深层的社会矛盾也从那个时候开始显露。在这以后的一段时期,你在不断关注精神与灵魂问题的同时,好像很快拓展到政策和制度安排的思考上,更多地去发现现象背后的东西。
韩少功:很多事情拉开距离才看得清楚。80年代也有个人主义,但在特定配置条件下利大于弊。那时候改革是内需拉动型的,全民普遍受益。全社会利义并举,公私平衡,经济发展比较均衡与和谐。农民分到责任田以后,普遍增产增收,农民得到了实惠。城市里就业充分,工厂都开工很足,工人奖金开始增多。我记得我读大学的时候,很多朋友都不愿意读,说在工厂里呆得很舒服,工人的收入不比大学毕业生少。我回到插队的农村去看,农民也满足得不得了,说天天可以吃肉喝酒,皇帝的日子也不过如此吧?当时知识分子的待遇算是差一些,所谓“手术刀不如剃头刀,原子弹不如盐茶蛋”,而且还有时紧时松的意识形态压力。但不管怎么样,“四类分子”摘帽了,“右派”平反了,大学重新招生了,出国留学放行了,知识分子还可以评职称,处于一种很受尊重的地位。温铁军认为,从社会均衡发展这一点来看,80年代前期和中期应该说是做得最好的。但进入90年代以后,贫富分化开始出现了,地区之间,阶层之间,行业之间,个人之间,都分灶吃饭,吃得有咸有淡有多有少不一样,差距拉得非常的大。人们出现“原子化”趋向,共存共荣的社会纽带在松弛甚至断裂。
王尧:也许这就是“新左派”思潮出现的背景之一。有些评论家认为你是“新左派”作家。
韩少功:在中国的语境里,“左”很臭,差不多就是“文革”的代名词,你一戴上“左”的帽子就自绝于时代。不过我不在乎这顶帽子,正像我在80年代不在乎“自由化”的帽子。“新左派”这个词最开始是出现在文学圈子里,到90年代后期,帽子铺开大了,社会主义的、民族主义的、生态主义的以及后现代主义的思潮,都可能戴上“新左派”的帽子。这时候的“新左派”其实是第二代,与第一代有关系,但没有太大关系。因为第一代在社会思想和社会政策这个层面上有所分化,有些人对第二代“新左派”的很多观点也不赞同。其实,以“左”和“右”来划线是一种懒惰和粗暴,掩盖了问题的复杂性和丰富性。比如,说社会主义是“左”,还算是传统上通行的命名,但民族主义怎么是“左”?恐怕也是“右”吧?王小东说,他很欣赏美国的制度,但坚决反对美国的霸权,就是这样一种亦左亦右的态度。“自由主义”这个词也是含义混乱。如果按照一般美国人的理解,“自由主义”刚好是指左翼,指民主党的“第三条道路”,甚至是指乔姆斯基一类激进异议分子,指中下层平民以及少数族裔的立场,而里根和撒切尔夫人奉行的新自由主义,在美国被知识界习惯性地称为“保守主义”。
王尧:你对上述两代“新左派”的思想活动,似乎都有过积极的参与。这在作家中不怎么多见。
韩少功:因为操办《天涯》杂志的关系,我在1997年编发过汪晖的一篇长文,推动过一些后续讨论。汪晖这篇文章后来被看成触发知识界大讨论的导火索。其实在此前后,我也编发过很多不同倾向的文章,有左翼的也有右翼的。在我看来,左、右两翼有时候有共同的关注,要解决同样的问题,只是对问题的解释不同而已。比如秦晖与何清涟也很关切弱势群体,认为权力经济制造了贫困,这一点说得不错;但他们觉得只有彻底的市场化才能解决这一问题,让我持有疑问。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发表秦晖和何清涟的文章。何清涟当时在境内还不太被大家知道。我的主张是不管左派右派,能抓住老鼠就是好派,能解释现实就是前进派。“新左派”对于打破80年代以来物质主义、发展主义、市场主义、资本主义的一言堂是有积极意义的。贫困问题,生态问题,消费文化,道德危机,国际公正秩序,权力资本化与资本权力化……这一系列问题,如果不是因为尖锐刺耳的左翼批评出现,恐怕很难清晰地进入人们视野,就会在市场化的高歌猛进和莺歌燕舞之下被掩盖。翻翻那时候的报刊,知识界过于一言堂了。精英们千恨万恨只有一个“文革”,只有一个“极左”,有资本主义一抓就灵的劲头,对无关精英痛痒的问题不怎么打得起精神,也没有太多的想法。这就太简单化了。一小部分精英的现实,并不完全等于社会大多数人的现实。
王尧:有些弱势群体可能在市场化进程中边缘化。
应该对边缘声音更多些保护
韩少功:80年代的启蒙主义说,市场化能带来人道。是的,现在有很多人确实过上了人道的生活,包括恋爱自由了,结婚与离婚也自由了,甚至“小蜜”加“三陪”地“性解放”了。但是不是人人都这样?到城乡弱势群体那里看一看,由于生计所迫,不是男人就是女人出外打工,夫妻分居的现象比计划经济的时代还要普遍和严重,一年到头家不像个家。对于这些人来说,市场化带来的更多是性剥夺和性压抑吧?是不怎么人道的生活吧?他们不去打工行吗?不行,教育、医疗、税费的负担一直地加重,生活支出是刚性的,没有不打工的可能。
王尧:公共教育与公共卫生这些社会福利事业在90年代受到了市场化的极大冲击,而且都是在“改革”的名义下进行的,甚至是在“与国际接轨”的名义下进行的。
韩少功:回过头来看,这可能是90年代重大的失误之一,伤了社会的根基和元气。享受教育和医疗是公民的基本人权,它们怎么可以完全产业化?怎么可以一股脑推向市场?很多欧美国家也没有“市场化”到这一步。说“发展是硬道理”,不错,医疗产业化以后确实“发展”了,医药工业赚了大钱,医院赚了大钱,医务人员还可以集资上设备,什么CT,什么核磁共振,然后一个小病也给你上CT,宰你几百块没商量,然后集资者都乐呵呵地分着红利。但就是在这同一个过程中,社会广大下层居民反而看不起病了,有病只能自己扛着。据我所知,世界卫生组织两年前对世界各国在医疗卫生方面的公正性给予评估,中国被排在188位,倒数第四,比印度、伊拉克、埃及、孟加拉还要落后很远。那么到底是谁“发展”了?是什么“发展”了?即便不谈社会公正,即便只有经济发展一根筋,当社会的大多数因为失去了医疗保障,有治病的后顾之忧,一点钱都存着不敢花,导致市场需求不正常地严重萎缩,这是有利于“发展”还是阻碍了“发展”?
王尧:有时候,我觉得左翼和右翼在思想上缺少真正的交锋,没有一个交集点。关于民主问题也是这样,你说你的,我说我的。
韩少功:80年代的启蒙主义说,市场化和私有化能带来民主。有两个大学生跑到海南打工,热情万丈地进了一家私营企业,后来惊讶地发现,老板根本不把他们当人对待。他们不服气,去同老板理论,问你为什么不把我们当人对待。老板觉得很奇怪:我为什么要把你们当人对待?我出了钱,买了机器,也买了你们,你们就是我的机器。你们不想干就给我滚蛋。这两个大学生事后非常纳闷:不是说资本主义讲民主吗?这个资本家怎么这样呵?想当年,他们在国企干的时候,还可以同厂长和车间主任拍桌子骂娘,只要不犯法,厂里也不能开除他们。
王尧:西方的民主是大街上可以骂总统,但在公司里不能骂老板。
韩少功:民主政治势在必行,这在知识界没有多少分歧。但政治民主是否要以经济民主为前提,是否能在贫富严重分化和强化社会等级制的基础上建立起来,是否需要配置经济和文化资源相对公正的分配,这一点不可不深究,不应该绕过去。当一个人吃不饱饭的时候,没有工作的时候,选票只是幻术,你说他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其实毫无意义。在一个等级制森严的私有化社会里,民主即使有,也不会是大多数人的民主。我参加过一次全国民营企业报刊主编的座谈会。有意思的是,我发现很多主编私下里都有一种苦恼。他们虽然已经身处“体制外”了,但并没有版面上的民主和自由,新闻管制严着哩。你不给老总歌功颂德,不给企业粉饰太平,你的饭碗就端不稳。他们以前最瞧不起《人民日报》,但没想到自己来办报刊,比《人民日报》一类媒体更缩手缩脚。你说这算怎么回事?
王尧:国家和市场这样一个二元对立的概念,也曾经是启蒙主义的核心概念之一。
韩少功:这种对立也许曾经是一部分事实,但与我的很多印象无法吻合。我经常见到一些科长很难找到局长,局长很难找到市长,但有些资本家几乎每一分钟都可以把局长或者市长叫到他们的餐桌上去。餐桌上这些呼朋引类的家伙,是“国家”还是“市场”?是权力还是资本?我倒是见到过很多“国家”反“国家”的现象,比如贪官的“国家”反清官的“国家”,部门利益的“国家”反公共利益的“国家”。一些腐败的当权者,比你还恨“文革”,比你还恨“极左”,对革命传统和道德约束嗤之以鼻,一心向往市场化、自由化、西方化这些香饽饽,与奸商们在五星宾馆里扎堆,喝XO,打高尔夫,有一种苦尽甜来的翻身解放感。我们有些朋友可能没有想到,启蒙主义的话语很对他们的心思,包括你说的多党制。他们已经有上亿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