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我们支持阿尔巴尼亚“反帝反修”的时候,没有想到那是一个穆斯林国家,政治斗争掩盖了他们伊斯兰教与基督教、天主教、东正教的文化冲突。冷战结束以后,大家讲文化不讲政治了,政治只剩下所谓“文明的冲突”。美国的亨廷顿这样说以后,不仅美国很多人信,穆斯林世界的很多人也信,一闹事,一动武,就是文明之间的“圣战”,就往宗教或者民族方面浮想联翩,而石油、金融、水源、政治制度等方面的冲突,被有意或无意地掩盖起来。现在看来,讲文化与不讲文化,讲文化差异或者文化一体,都可能有意识形态的理论设套,是借它们来说事。我们得小心一点。钱穆先生说过,只有等中国和西方发达国家的经济水平差距缩小的时候,对文化的讨论才可能心平气和和深思熟虑。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还得加上一条:当全球利益冲突相对平缓的时候。
王尧:那时候讨论的心态不一样了。
韩少功:没有意识形态的干扰。
王尧:很多人认为全球化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进程。
韩少功:问题是“全球化”指的是什么。如果是指全球范围内各种共同体的互相影响,指每一个共同体都不可能完全独立地发展,那没有什么不对,而且这一过程从16世纪已经开始了。16世纪以后,我们有了真正的世界史,每一个国家的国别史都只是世界史的一部分,没有当时的非洲和亚洲就没有当时的欧洲,撇开欧洲的作用就说不清当时的美洲和亚洲,如此等等,因此国别史从那时起不再是一个合适的分析单元。就像要认识一个胃,胃不是一个合适的分析单元,必须放到人这个大单元里来认识,才能看得清楚。我们现在中国的史学教育,讲到16世纪以后还是国别史,是很成问题的。但如果说全球化是指全球的文化趋同,经济和技术共享,还有公正的全球政府,像鄂尔多斯羊绒衫的口号一样:“温暖全世界”,那是另外一回事。也许那是一个理想的目标,听上去不错的目标,但我们离那样的目标至少还非常遥远。现在西方发达国家热衷于贸易全球化,投资全球化,金融全球化,但中国人可以随便定居到美国吗?不行的,所以没有人口流动的全球化。中国人能得到美国的高技术转让吗?也是不行的,出再大的价钱也不行,有美国的法案管着,所以也没有技术传播的全球化。很明显,现在的“全球化”都是有选择的,民族国家这种体制还有强大的作用,谈“国家的消亡”为时过早。眼下似乎有好几种“全球化”在交织,富国想要原料与市场,穷国想要投资和技术,双方又都想要对方的市场,同床异梦,各有所图,都在做全球化的梦,但梦的不是一个东西。以后会怎样发展,还得看。
王尧:反对全球化在西方国家也形成了越来越引人注目的浪潮,每年开西方国家七加一的首脑会议,就会有很多人去示威和抗议,还闹出流血事件。
韩少功:投资全球化也损害了西方国家工人的利益,而且这种损害在一步步加剧。资本家把工厂办到中国或印度去了,欧美的失业率就不断攀升。这带来一些新的现象,比如美国波音、通用等公司的大老板最喜欢中国,但劳联、产联这些工会组织最反对中国。比较而言,在马克思的时代,各国的工人穷得一样,但各国的资本家富得不一样,所以“全世界的无产者联合起来”。现在呢,各国的资本家富得一样,但各国的工人穷得不一样,所以全世界的资产者联合起来——联合起来推进全球化。
王尧:社会的重建也包括国际社会的重建,包括克服民族主义和国际主义精神的恢复,这可能是一个相当长的过程。
韩少功:需要人类精神觉醒和文化创造的又一个春天,也许还需要新的孔子和耶稣,需要新的达尔文和马克思。我们无法预计21世纪会发生什么,没有办法算命。有时候,我觉得全球化就像一大锅中药熬着,熬来熬去,最后不知道哪一味药治了病,不知道哪一味药伤了身。
(本文收入《韩少功、王尧对话录》一书,将由苏州大学出版社出版)
沉渣杨继年
老 伍 第一次听说杨继年十一岁就坐牢时,我不禁嗤之以鼻,“您在编小说吧?”
2001年10月12日下午,我在成都西门的某处街沿上拜访了杨继年,印象不太好。他拧着眉毛,一脸怨毒。我说想与他沟通,他回答:“沟通有屁用,您又不是法官。今天您是个无权无势的文人,闲着没事,搜集个素材,所以能陪坐在这儿磨牙;如果明天您时来运转,不慎当上大官,心肠马上就变黑了。”
我下不来台,只得边撤退边说:“改日再会。”
过了一个星期,我在“上访旅馆”顶楼三号房再访杨继年,乘其情绪稳定,与之长谈,还算顺利。之后,缘分尽,他上访去了北京。
我花了大半年时间琢磨材料,仍然没把握写好此案。我数易其稿,曾尝试使用报告或纪实小说的形式。焦头烂额之际,最终不得不沿袭简朴的原始访谈。因为杨继年已经死了,大量的空白无法填补。一个人惨到如此地步,文学修饰有何意义?
老伍:许多上访人士告诉我,您年仅11岁就被判刑了,是真的吗?
杨继年:我生于1946年12月8日,1957年11月5日被××县法院以偷窃罪判刑10年;1958年1月10日又被加刑3年。老伍同志您看,这是两份《判决书》。
老伍:原件呢?
杨继年:没有。
老伍:坐牢是大事,咋可能没法律原件?
杨继年:您是故意挑刺吧?
老伍:老杨您别生气,我真的,真的蒙了。例如这所谓的《判决书》,字迹如此潦草,恐怕大学教授辨认起来也吃力,就凭它,您蹲了34年大狱……
杨继年:这很正常,50年代提倡“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所以当时的法律文书都是手工制作,当场写当场判,没那么多讲究。可能是我太瘦小,高高在上的法官大人觉得没必要发给我《判决书》,因此本人手里的这些复印件,也是1998年6月23日从××县东兴区法院档案室查到并复印下来的。这很正常,在劳改队,许多人手上都没《判决书》,要么被原判法院收回去统一存档了,要么被某个管教永远“借”去了。农民嘛,文盲居多,如果不申诉,“判决”就是一张废纸。
老伍:您也不看重“这张废纸”?
杨继年:当然看重。因为它,我上访几十次,申诉700多次。开始,地方法院赖账,不准查,我就拿出全国人大和最高法院信访办的回复函,狗日的看都不看就朝外推我。没办法,我只好在法院门口打地铺,住了两个多月,每天起码吸引几百观众。狗日的面子绷不住,最终同意查询。接下来该我跑腿,地、市、县、区,好几家档案库,耗了许多天。东兴区法院档案室是个仓库,黑咕隆咚,保管员打开门一指:你去查嘛,莫弄乱了,否则不好归位。我蒙头蒙脑地朝里走,周围全是顶天立地的大铁柜,都锈起壳了。霉味、死耗子味、还有防蛀防腐的药水味,呛得人喉咙直痒。保管员拉开日光灯,边转钥匙圈儿边吼:查嘛,冤有头债有主,你查嘛。
我在铁柜子中间的巷道绕来绕去,浪费了半个多钟点,才醒悟过来:原来像火葬场的骨灰寄放室,这儿也按年头、月份排队,每竖排铁柜档头都贴有标记。我拐弯抹角钻到最里面,突然瞅见“1957—1958”,整整七大柜子!您想想,一个犯人的判刑材料平均才几十页,七大柜子,要判多少毙多少?心跳比擂鼓还重。我喝了口水,稳住神,开始从下至上一屉一屉翻,厚沓厚沓的卷宗夹着纸,日子一久,就锈成千层饼了。纸也生锈,您信不信?
天气热,心里发毛,我昏天黑地地翻、翻。身边带了个塑料壶,能装五磅水,一会儿就灌光了。汗出得多,衬衣贴着背,我刚要脱,保管员在门口吼:下班了!
第二天起个大早,赶去继续查,还是从下至上一屉一屉翻,还是锈成千层饼的纸。一弯腰就是几个钟点。蜘蛛在背上牵网都不晓得。“1957”看遍了,卷宗封皮都没“杨继年”三个字。轮到“1958”,个个抽屉都锈死了,拽不开,我用脚踢,用拳头砸,把一窝耗子从顶上震栽下来。还没弄明白,巴掌大的一片陈锈哗啦砸得我满脸花。
眼睛睁不开,脑壳又哐啷撞了铁,我只有摸出门去冲自来水。清醒了,假装歇气,偷捡了半块砖头进去猛敲。搞破坏么?保管员又吼一声,但没进门。我估计他这辈子也没进来过几次,因为我隔一阵再抡砖头时,外面就没动静了。
我这次先拽最顶的抽屉,不料里面真躺着“杨继连”(法庭判决之笔误,应为“杨继年”——老伍注)的卷宗!也是一沓“千层饼”,我闭住呼吸去掰,手又抖得厉害;我把整个抽屉搬到青天白日下,掰开案卷,天!我的原判决!黑里透黄的纸,锈缝缝牵着一泓泓虫蛋,我吹,我拍,抖了又抖。这玩意害了我一辈子,我还拿它当宝贝。
老伍:您这查找过程挺惊险,不过,我完全能理解,因为我的《判决书》也在十年前被监狱政委永远借去了,如果现在我要上访或申诉,遭遇恐怕同您一样,还不一定有您的运气。好啦,我们来说说这判决本身,它的确漏洞百出:您的主刑判决的落款为“一九五八年四月八日发出”,而加刑判决为“一九五八年一月十日发出”,也就是说,在主罪还没最终以书面形式敲定之前,您就已经投入劳改,并且因“抗拒改造”加刑3年。
杨继年:您的头脑好使,是个当律师的料。
老伍:您被加刑的书面罪状是——公开质问民警许国成说,“我犯了什么罪,要判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