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是女人最重要的消费品,是对那些文治武功战天斗地出生入死的男人们
最为昂贵的定情索礼。
在这里,“女性”这个词已很大程度上与“神性”的词义重叠。在性的问题
上,历史似乎让神性更多地向女性汇集,作为对弱者的补偿。因此,女权运动从
本质上来说,是心界对物界的征服,精神对肉体的抗争——一切对物欲化人生的
拒绝,无论出自男女,都是这场运动的体现。至于它的女性性别,只能说是历史
遗留下来的一个不太恰当的标签。它的胜利,也绝不仅仅取决于女性的努力,更
不取决于某些辞不达意或者“秀(show)”色太浓的女权宣言和女权游行。
七
人在上帝的安排之下获得了性的快感,获得了对生命的鼓励和乐观启示,获
得了两性之间甜蜜的整合。上帝也安排了两性之间不同理想的尖锐冲突,如经纬
交织出了人的窘境。上帝不是幸福的免费赞助商。上帝指示了幸福的目标但要求
人们为此付出代价,这就是说,电磁场上这些激动得哆哆嗦嗦的小铁屑,为了得
到性的美好,还须一次次穿越两相对视之间的漫漫长途。
人既不可能完全神化,也不可能完全兽化,只能在灵肉两极之间巨大的张力
中燃烧和舞蹈。“人性趋上”的时风,经常会造就一些事业成功道德苛严的君子
淑女:“人性趋下”的时风,则会播种众多百无聊赖极欲穷欢的浪子荡妇。他们
通常都从两个不同的极端,感受到阳萎、阴冷等等病变,陷入肉体退化和自然力
衰竭的苦恼。这些灭种的警报总是成为时风求变的某种生理潜因,显示出文化人
改变自然人的大限。
简单地指责女式的性而上或者男式的性而下都是没有意义的,消除它们更是
困难——至少几千年的文明史在这方面尚未提供终极的解决。有意义的首先是揭
示出有些人对这种现状的盲目和束手无策,少一些无视窘境的欺骗。这是解放的
真正起点。
解放者最大的敌人是自己,是特别乐意对自己进行的欺骗——这些欺骗在当
代像可口可乐一样廉价和畅销,闪耀着诱人的光芒。
最初发表于1994年《读书》,后收入文集《韩少功散文》,已译成英文。
/* 27 */第二部分在小说的后台(1 )
从人身上读出书来,是罗兰。巴尔特最内行的话。用他的术语来说,就是从
“自然”中破译出“文化”。他是一见什么都要割一刀的解剖专家,最不喜欢用
“天性”、“本性”、“自然”等等字眼,眼中根本没有什么初原和本质的人性,
没有什么神圣的人。他革命性地揭示了自然的奥秘,但不大注意反过来从文化中
破译出自然,这就等于只谈了问题的前一半,没谈问题的后一半。
不要忘了,从书里面也可以读出人。
我有一个朋友,肌肤白净举止斯文,在多年前出过一阵政治风头。当时有个
女大学生慕名而来,一见面却大失所望,说他脸上怎么连块疤都没有?于是扭头
而去,爱情的火花骤然熄灭。
认为英雄的脸上必须有一块伤疤,这很可能是英国小说《牛虻》在作祟。由
此看来,很多人的血管里是流着小说的。也就是说,他们是按照小说来设计和操
作自己的。于是,贵族很可能自居聂赫留朵夫;罪犯很可能自居冉。阿让;丑女
们可能争当简。爱;美女们可能争当薛宝钗或林黛玉。文学曾经塑造了很多人。
同样的道理,60年代的很多青年,争着穿戴旧军装往边疆跑,而90年代的很
多青年,争着穿戴牛仔装往股票市场跑,这并不是前者与后者的自然属性有什么
不同——他们都只有一个脑袋两只手,都吃米饭或馒头。至于热情和兴趣迥别,
只能是文化使然。他们的用语习惯表情格式着装时尚,不难在他们各自看过的文
学或者影视片里,找到最初的出处和范本。
文学的作用不应过分夸大。起码它不能把人变成狗,或者变成高高在上的上
帝。但它又确确实实潜藏在人性里,常常在很大程度上改写人和历史的具体面貌。
比如在我那位朋友的崇拜者那里,它无法取消爱情,但能为爱情定型:定型为脸
上的伤疤,定型出因此而来的遗憾或快乐。
从人身上读出书来,是罗兰。巴尔特最内行的话。用他的术语来说,就是从
“自然”中破译出“文化”。他是一见什么都要割一刀的解剖专家,最不喜欢用
“天性”、“本性”、“自然”等等字眼,眼中根本没有什么初原和本质的人性,
没有什么神圣的人。解剖刀一下去,剖不出肝肚肠胃,只有语词和句法以及文化
策略,条理分明来路清楚并且充满着油墨和纸张气息。他甚至说,法国人爱酒,
也不是什么自然事件。酒确实好喝,这没有错。但嗜酒更是一种文化时尚,一种
社会团结的隐形规范,一种法国式的集体道德基础和精神图腾仪式,差不多就是
意识形态的强制——这样一说,酒杯里的意识形态恐怕有些难于下口了。
他革命性地揭示了自然的奥秘,但不大注意反过来从文化中破译出自然,这
就等于只谈了问题的前一半,没谈问题的后一半。诚然,酒杯里可能隐含有意识
形态,但为什么这种意识形态选择了酒而没有选择稀粥或臭污水?文化的运行,
是不是也要受到自然因素的牵引?这个问题也得问。
事实上,文化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是几千年来单性繁殖自我复写来的,不
是天下文章一大抄。凡有力量的作品,都是生活的结晶,都是作者经验的产物,
孕育于人们生动活泼的历史性实践活动。如果我们知道叔本华对母亲、情人以及
女房客的绝望,就不难理解他对女性的仇视以及整个理论的阴冷。如果我们知道
萨特在囚禁铁窗前的惊愕,就不难理解他对自由理论的特别关注,还有对孤独者
内心力量的特别渴求。理论家是如此,文学家当然更是如此。杰出的小说,通常
都或多或少具有作家自传的痕迹,一字一句都是作家的放血。一部《红楼梦》,
几乎不是写出来的,四大家族十二金钗,早就在曹雪芹平静的眼眸里隐藏,不过
是他漫漫人生中各种心灵伤痛,在纸页上的渐渐飘落和沉积。
所以说,不要忘了,从书里面也可以读出人。
文化的人,创造着文化;人的文化,也正在创造着人。这就是文与人相生相
克互渗互动的无限过程。人与文都只能相对而言,把它们截分为两个词,是我们
语言粗糙和低能的表现。
文本论是对人本论的有益补充,但一旦变成唯文本论,便文中无人,成为一
种偏视症,成为一种纯技术主义,成为一种封闭修辞学的语词虚肿和句法空转。
这种批评当然有其所长,但漠视了作品的生命源泉,失去了批评的价值支点,其
理论多少有点半身不遂,难以远行。
因此,文学不论如何变,文与人一,还是优秀作品常有的特征。知人论世,
还是解析作品不可或缺的重要方法。本着这一点,时代出版社继《撕碎,撕碎,
撕碎了是拼接》之后,又推出《再度漂流寻找家园融入野地》,把读者们读过了
作品的目光,再度引向作家,作一次印象的核对。
/* 28 */第二部分在小说的后台(2 )
这一类书,好像把读者引入小说的后台,看作家在小说的幕后在干些什么,
离开舞台并且卸了装之后,是不是依然漂亮或依然丑陋,是不是继续慷慨或继续
孤独,是不是还有点扶危济困的高风,或者还在成天寻乐并且随地吐痰。这一次,
编者没有忘记小说的另一些重要幕后人物——编辑,把他们也纳入视野,后台的
景观就更为完整。
看后台是为了知人论世。论世暂且不说,知人其实很难。后台并不一定都是
真实的保管箱。这里的人们虽然都是便装,都是口语,都是日常态,但真实到了
什么程度却不好说。文章多是当事人或好友来写,看得不一定全面,有时还可能
来点隐恶扬善以悦己或谀人。即便是下决心做一个彻底透明的人,也还有骨血里
的文化在暗中制约。虽然不至于会用《牛虻》来设计和操作爱情,但从小就接受
的伦理、道德思维方式等训练,现实社会里国籍、地位、职业、政治经济环境等
限制,很可能使人们不自觉地把文化假象当自然本质,把自己的扭曲、变态、异
化当作真实的“自我”。
周作人归附了侵略者政权。是真心?还是假意?是超脱无为的表现?还是怯
懦媚权的表现?是某种文化背叛的政治延伸?还是某种私怨私愤的政治放大?抑
或他只不过是出于对某个人或者某个季节的一时恼怒?抑或这些说法统统对,只
是在不同的情况下构成了不同的主从和表里?他扪心自问,可能也不大看得清自
己,何况他人。有些人根据政治表现,把他的前期定为革命文学,把他的后期定
为反动文学,显得简单而且危险。看来,知人论世有时候也可能误入迷途。
俗话说,生活是一个更大的舞台。
这个舞台还有更大的后台纵深,几乎是无限,不是轻易就能走到头的。
真实是一个越来越使人困惑的东西。
布莱希特对真实满腹狐疑,提倡“疏异化”,就是喜欢往后台看,把前台后
台之间的界限打破,把文学的看家本领“拟真”大胆放弃。皮兰德娄让他笔下的
人物寻找他们的叙述者,写下了所谓“后设小说”,或者说是关于小说的小说,
也就是将小说的后台示众。这些方法后来侵入散文、电影乃至绘画,已经成为创
作界的潮流之一。创作本身成了创作的主题,艺术天天照着镜子,天天与自己过
不去。艺术家们与其说仍在阐释世界,毋宁说更关注对世界阐释的阐释。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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