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的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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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的年轮-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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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间的“移民”。一般来说,年轻人容易激进,只是当更年轻的一代在身
后咄咄逼人地成长起来以后,他们曾经百般轻蔑和攻击过的卫道保守,就很可能
逐渐移入他们多皱的面庞和四方八正的步态,包括性欲能力减退之后,对性的解
放理论很可能易为对情与谊的持守学说。这叫做此一时彼一时也,自我在时间航
程中停靠着不同港湾。每想到这一点,我就不会过于认真地对待年长型的傲慢,
总是想像他们在更年长的一代面前,对同类傲慢的不满,可能不会比我更少。我
也不愿过于认真对待年少型的张狂,总是想像他们在更年少的一代面前,很快就
会失去这种张狂的本钱,时间的魔术能轻易地使他们重返平实。一切适龄性的心
理和文化表情,即便不是虚假,也不是真实的全部。

    还有知识的“移民”。一个求知者可能要读很多书,在知识的地理版图上频
繁流浪。特别是在资讯发达和文化多元的时代,知识爆炸总是在人们心中过多地
累积和叠加着文本,在人们情感和思想的面前设置出过于混乱和歧异的路标,简
直让人有点无所适从。于是,我们常常能看到这种情况:昨天还是坚定的国粹派,
今天就变成了激烈的西化派;今天振振有辞的经验主义者,明天可能就变成了口
若悬河的理想主义者。这种变化,可能是出于生存体验的推动,出于对现实演变
的及时回应或者智力发育过程中的自我更新,但事情在很多情况下并没有我们想
像的那么复杂。有时候一个知识者赞成什么,其实仅仅取决于他能够说上一些什
么,仅仅取决于他碰巧读了个什么学位或者近来偶尔读到了一本什么书。如同哼
哼哟哟地生出什么病,取决于街头出售着什么名贵的药片。他们不是什么现代派,
只是“读书现代派”;他们不是新儒家,只是“信息新儒家”。他们是一些现买
现卖的知识贩子,因此很难保证他们不在另一种时兴药片的吸引之下,很快闹腾
出另一副病容。

    当然还有地位的“移民”,以及各种利益区位的“移民”。人非圣人,只要
活着便有利欲绵绵不绝,故社会存在制约社会意识,人在利益分配格局里的高下
左右,常常成为情感和思想的重要牵引。一个人在单位受宠,可能会当秩序党;
到社会上受压,则可能参加造反派,“文革”中诸多“内保外造”(或者“内造
外保”)的怪现象就是这样产生的。供职于电厂的人可能盼望电力涨价,而供职
于铁路行业的人便可能对电费居高愤愤不已,这也为生活中的寻常。什么藤上结
什么瓜,什么阶级说什么话,虽然这种描述曾被机械运用,虽然这种逻辑方式在
阶级之外也差不多适用于行业、民族、性别等等其他社会群体,然而作为对社会
现象多种或然关系之一,其合理的内核大概不会随着“阶级论”神话的破灭而一
笔勾销。当法国人M。福柯在话语和权利之间建立一种相关性的时候,在很多人看
来,他不过是在一个更广大的范围内重申很多前人对知识中立性、客观性、普适
性的怀疑,复活了思想界对人们各种利益动机的敏锐嗅觉。我们当然无需因为有
了福柯们就回到“唯利益”的物质主义一元独断,但我们如果完全嗅不出各种高
雅学术和圣洁宣言的人间烟火味,则更是流于天真。很多现代人主张勿忘我,忠
实于自我,然而我是怎样被孕育和制作出来的?我仅仅是意守丹田时体内自生自
灭的一片澄明么?比方说,一旦发现我们正在理解自己曾经不能理解的东西(比
方在朝的极权专横),正在热衷自己曾经无法热衷的东西(比方在野的流氓玩世),
正在嫌恶自己曾经不会嫌恶的东西(比方进城农民的土气或者归国侨民的洋气),
我们是否应该萌生一种警觉,把这一切疑为我们利益区位变更的结果?

    也就是说,我凭什么可以把这种变更看作我的本相,看作我自由而独立的抉
择,而不是整个社会利益分配变局对我作出的一次临时性抛掷?

    事实上,我们像是一些棋盘上的棋子,行游不定,动如参商,而我们常常在
这样一个临时抛掷的落点停下来,然后断言这就是我,是我们的本原和终极。

    /* 55 */第三部分熟悉的陌生人(3 )

    很久以来,我总是困惑于无法了解他人,也无法了解自己。热情而浪漫的八
十年代一眨眼就结束了,很多人的救世诗情一旦受挫,他们一旦发现自己太应该
参演的最后一幕历史壮剧居然不是明星速成班,居然不是周末欢乐派对,很快就
聪明地掉头而去。九十年代的实用风尚几乎捣毁了一切人生教条,人们真是大为
轻松和自由,包括灵魂在物质生存的底片上自由地曝光,人性在一个无神无圣的
时代加速器里自由地裂变。于是刚在广场上头扎白布带含泪歌颂“民主”的青年,
转眼就敲开了高官的后门,用谄笑和红包来换得一纸红头文件,以便自己制作的
“党员教育”专题录像带可以发行到基层支部从而赚来大钱。他知道口号和利润
应该分别安放在什么地方。而另一个刚刚在讲坛上悲容满面痛斥世俗并且要坚守
“精神”的诗人,转眼就为一次偶然的误会而痛苦得一夜失眠,而这次误会不过
是:一个陌生人把他当作水电工吆喝了一下,居然不知道他是堂而皇之的大诗人
并且加以膜拜。比起他所轻蔑的众多俗人来说,他还要难侍候百倍。

    当“精神”需要侍候而“民主”成为表演,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不可能发
生呢?南方某些地方的一个个新派人物刚刚“人道”过,“启蒙”过,“存在主
义”过,只要初涉商海,初尝老总的美味,就可以技巧纯熟地欺压雇员凌辱弱小
并且公开宣布自己就是向往“希特勒”,比他们抗议过的官场腐败还要腐败得更
彻底更直露而且速度要快上多少倍,这一切又有什么不可以理解?

    每一次社会变革的潮汐冲刷过去,总有一些对人性的诘问沉淀下来,像零零
星星的海贝,在寂寞沙滩的暗夜里闪光。一位作家说过,他更愿意关注人的性情,
在他看来,一个刚愎自用的共产主义者,最容易成为一个刚愎自用的反共产主义
者。这种政见易改而本性难移的感想,也许就是很多人文观察者不愿意轻易许诺
和轻易欢呼的原因。当然,必定是出于这同一个原因,一切急功近利的社会变革
者,便更愿意用“阶级”、“民族”等等群类概念来描述人,更愿意谈一谈好制
度和好主义的问题,而不愿意谈好人的问题,力图把人的“性情”一类东西当作
无谓小节给随意打发掉。翻翻手边各种词典、教材以及百科全书,无论其编撰者
是中国的党史专家还是英国牛津的教授,他们给历史人物词条的注释大多是这样
一些话:叛徒,总统,公爵,福特公司的首创者,第八届中央委员,一九六四年
普利策奖得主,指挥过北非战役,著名的工联主义活动家,如此等等。在这样的
历史文本里,人只是政治和经济的符号,伟业的工具,他或者她是否“刚愎自用”
的问题,几乎就像一个人是否牙痛和便秘的闲话,必须被“历史”视而不见。

    M。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的男主人公面临着另一种历史:他的儿
子带来了一位民主斗士,他们把一张呼吁释放政治犯的联名信放在他的面前,希
望他勇敢地签名。他当然赞成这种呼吁的内容。他因反抗入侵当局已经丢了饭碗,
也不可能还有什么更坏的结果。但他断然拒绝:“我不签。”导致这一拒绝的只
是一个小节:对方的胁迫姿态就像当时墙上的一幅宣传画,上面画着一个士兵直
愣愣地瞪着观众,严厉地向观众伸出食指。一九六八年捷克诸多知名的自由人士
发起“两千人上书”的改革造势,就用了这张画,题为“你还没有在两千人上书
中签名吗?”没料到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一年后前苏联入侵,当局开始清查和迫
害这些自由人士,同样是用了这张画,满街都张贴着逼向人们的目光和食指,连
标题也差不多:“你在两千人上书中签过名吗?”

    如果历史学家们来描述这件事,很可能只会注意联名信上的字迹,那里没有
这位主人公的位置,而这个空白当然是公认的耻辱。但这位主人公宁愿放弃所谓
大义,宁愿被同胞们目为怯懦和附逆,也不愿意在这样的指头下签名——何况这
种签名明摆着不会有任何实际效果。他看不出以指相逼的专制当局和同样以指相
逼的民主斗士有什么不同。

    那个小小的指头无法进入历史,却无法被我忘记。我同样无法忘记的疑惑是
:谄媚在广场和谄媚在官府有太大的不同吗?虚荣的诗人和虚荣的商人有太大的
不同吗?轻浮的左派和轻浮的右派有太大的不同吗?矫情的前卫和矫情的复古有
太大的不同吗?……一个有起码生活经验的人,不会不明白制度和主义的重要,
但也不应忘记制度和主义皆因人而生,由人而行,因此有可能被人性的弱点所侵
蚀而致败坏。一个有起码生活经验的人,也不会不经常在同志和盟友那里感受到
震惊和失望,如果他愿意的话,也不会不经常在敌对营垒里发现意外的温暖,包
括在某一个表情和某一个动作中相互会心和相互认同的可能。

    在这样的经验渐渐多了以后,中年的我不再有划线和站队的兴趣,甚至有点
不大合群。我赞成过文化“寻根”,但不愿意当“寻根派”;我赞成过文学“先
锋”,但不愿意当“先锋派”;我一直赞成“民主”,但总觉得“民主派”的说
法十分刺耳;我一直赞成世俗生活中不能没有“人文精神”,但总觉得“人文精
神”如果成为口号张扬和串通纠合不是幼稚可笑就是居心不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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