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的歌谣……带着这种东亚的温暖回国,我在机场候机厅看到电视里中国五十
周年庆典的游行场面。某美国电视台对这一庆典的报道照例不会太多,除了给漂
亮的红衣女兵较多性感镜头之外,反复展示的是中国DF…31 远程导弹通过天安门
广场,记者和客座评论员的声音当然也一次次出现:“这是可以打到美国的导弹”,
“这是可以打到美国的导弹”,“这是可以打到美……”而中国电视台的四频道
则在播放观众们的兴奋之态,至少有不下三个中国人在受访时冲着镜头断言:
“下一个世纪一定是我们中国人的世纪!”这两种电视节目真是很有意思的对比。
美国人的戒意当然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导弹毕竟不是一瓶瓶巨型的茅台酒。中国
人的自豪当然更是可以理解的,在积弱几个世纪之后,一个民族的全面复兴前景
无法不令人激动。但仅仅这样就够了么?美国人如果不能把中国的成就看成是全
人类的成就,如果不能由衷地为之喜悦和欣慰,这样的美国人是不是让人遗憾?
中国人如果只是想开创一个“中国人的世纪”,而无意让这一个世纪也成为希腊
人的世纪、越南人的世纪、印度人的世纪、南非人的世纪、巴西人的世纪以及—
—美国人的世纪,这样的中国人是不是让人恐惧?
在境外看到有关中国的电视,每一个人大概都会有别样的感受。而这样的感
受,想一想又没有什么用。
最初发表于1999年《天涯》,已译成韩文。
/* 63 */第三部分公因数、临时建筑以及兔子(1 )
现代知识既是废墟也是圣殿,更准确地说,是一些随时需要搭建也随时需要
拆除的临时建筑。知识之间的交流,是各种临时知识建制之间一种心向真理的智
慧对接,当然就是一场需要小心进行的心智操作,离不开知识者们的相互尊重和
相互会心,离不开必要的理解力和学术道德。
也许正是有感于这一点,哈贝马斯才不避重建乌托邦之嫌,不惧重蹈独断论
覆辙之险,提出了他的“交往理性”。
独断论一再遭到严打的副产品,是任何人开口说话都将成为一件难事,因为
没有哪一句话可以逃得了“能指”、“神话”、“遮蔽性”一类罪名的指控(翻
译成中国的成语,是没有任何判断可以最终解脱自己瞎子摸象、井蛙观天、以筌
为鱼、说出来便不是禅一类可疑的身份):甚至连描述一个茶杯都是冒险。我们
不能说茶杯就是茶杯,不能满足这种正确而无效的同义反复。那么我们还能怎么
办?如果我们有足够的勇气向现代人的语言泥潭里涉足,说茶杯是一个容器,那
么就“遮蔽”了它的色彩;我们加上它的色彩描述,还“遮蔽”了它的形状:我
们加上它的形状描述,还“遮蔽”了它的材料;我们加上它的材料描述,还“遮
蔽”了它的质量、强度、分子结构以及原子结构乃至亚原子结构……而所有这些
容器、色彩、形状、材料等等概念本身又需要人们从头开始阐释,只能在语义
“延异”(德里达语)的无限长链中和无限网络里,才能加以有效——然而最终
几乎是徒劳的说明和再说明和再再说明。
假定我们可以走到这个无限言说的终点,假定世界上有足够的知识分子和研
究中心以及足够的笔墨纸张来把这一个小小茶杯说全和说透,以求得避免任何遮
蔽性的确论,果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们面对车载斗量如山似海的茶杯全论和茶杯
通论,还可能知道“茶杯”是什么东西吗?还能保证自己不晕头、不眼花也不患
冠心病地面对这个茶杯吗?如果这种精确而深刻的语义清理,最终带来一种使人
寸步难行的精确肥肿和深刻超重,可能带给我们无所不有的一无所有,那么我们
是否还有信心在喝完一杯茶以后再来斗胆谈谈其他一些更大的题目?比如改革?
比如历史?比如现代性?
这样说,并不是说八十年代以来的虚无主义没干什么好事。不,虚无主义的
造反剥夺了各种意识形态虚似的合法性,促成了一个个独断论的崩溃——虽然
“欲望”、“世俗”、“个人”、“自由”、“现代”这样一些同样独断的概念,
这样一些同样可疑而且大模大样的元叙述,被很多虚无论者网开一面留下来并且
珍爱有加。这当然也没有什么。现实的虚无情绪总是有偏向的,总是不彻底的。
有偏向或者不彻底的虚无,在一定条件下同样可以构成积极的知识生产。问题在
于,在一种夸大其辞的风气之下,虚无论也可能成为一种新的独断和思想专制。
虚无论使人们不再轻信和跪拜,但它的越位和强制也正在造就一些专擅避实就虚、
张冠李戴、霸气十足,但习惯于专政假想敌的文字搅局专家,正在传染一种洒向
学界都是怨的奇特心态:一切知识遗产,特别是或多或少带有独断论历史遗迹的
知识遗产,都被这些野蛮人纳入一古脑打倒之列,至少也被他们时髦地避之不及。
宁可虚无,不可独断,宁可亵渎,不可崇敬,这样的知识风尚本身有什么合
法性吗?正如我们无法在没有任何“遮蔽”的苛刻要求下说明一个茶杯,事实上,
我们也只能在或多或少“遮蔽”的情况下,在语言本身总是难免简化、通约、省
略、粗糙、遗漏、片面以及独断的情况下,来说明一个秋天的景色,一个人物的
脾气,一种观念的要点,或者一种社会的体制。在这里,严格地说,投照必有暗
影,揭示只能是定向的,总是意味着必要亦即良性的遮蔽。或者说,或多或少的
遮蔽恰恰是定向揭示的前提,是智慧和有效性的必要前提。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
有所不言才能有所言,有所不思才能有所思。倘若我们不眼睁睁地无视有关茶杯
亚原子结构等其他一切可贵然而应该适时隐匿的知识,我们就无法说明茶杯是一
个圆家伙。极而言之,我们至少也要在某些“准独断”或“半独断”的思维共约
和语言共约之下,才能开口说任何一件事情,才能采取任何一个行动。
真理与谬误的差别,也许并不是像有些人以为的那样是虚无与独断的差别。
真理有点像某些公因数,是数项组合的产物,为多少有些独断的不同知识模型所
共享。在瓦解诸多独断的过程中对这种公因数小心地提取、汲取和呈现,恰恰是
虚无论可以参与其中助上一臂之力的事情,是虚无论可能的积极意义所在——假
如它希望自己也是一种严肃的思考成果,而不至于沦为轻薄的狂欢。
九十年代以来知识界的分流和分化,需要良性的多元互动,于是不可回避知
识公共性的问题,包括交流和沟通的语用规则问题。打倒一切,全面造反,宁可
错批三千也绝不相信一个,这些态度可以支持不正当的学术竞胜,营构某些人良
好的自我感觉,但对真正有意义的知识成长却没有多少帮助。在差异和交锋中建
立共约,在共约中又保持对差异的敏感和容忍,是人们走出思维困境时不可或缺
的协力和互助。这种共约当然意味着所涉语义只是暂时的、局部的、有条件的,
并不像传统独断论那样许诺终极和绝对。因此它支持对一切“预设”的反诘和查
究,但明白在必要的时候必须约定某些“预设”而存之不问;它赞同对“本质”
和“普遍”的扬弃,但明白需要经常约定一些临时的“本质”和“普遍”,以利
局部的知识建制化从而使思维可以轻装上阵运行便捷;它当然也赞同对“客观真
实”的怀疑,但并不愿意天真浪漫地时时取消这一即便是假定的认识彼岸——因
为一旦如果没有这一彼岸,一旦没有这一极限的导引,认识就失去了最为重要的
公共价值标尺,也不再会有任何意义。这一共约的态度是自疑的,却在自疑之中
有前行的果决。这种共约的态度是果决的,但在果决之余绝不会有冒充终极和绝
对的自以为是和牛皮哄哄。可以看出,这里的共约不仅仅是一种语用的规则和策
略,本身也就差不多是一个哲学话题。它体现着知识者的这样一种态度,既不把
独断论的“有”也不把虚无论的“无”制作成神话。与此相反,它愿意方便多门,
博采众家,在各种符号系统那里寻找超符号亦即超主义的真理体认,其实际操作
和具体形迹,是在随时可以投下怀疑和批判的射区里,却勇于在一个个有限条件
下及时确立知识的圣殿。套用一句过去时代里的俗话来说,这叫做在战略上要敢
于虚无,在战术上要敢于独断。
/* 64 */第三部分公因数、临时建筑以及兔子(2 )
现代知识既是废墟也是圣殿,更准确地说,是一些随时需要搭建也随时需要
拆除的临时建筑。知识之间的交流,是各种临时知识建制之间一种心向真理的智
慧对接,当然就是一场需要小心进行的心智操作,离不开知识者们的相互尊重和
相互会心,离不开必要的理解力和学术道德。可惜的是,现代知识生产的商品化
和实利化,正在进一步侵蚀着这种公共秩序的心理基础。我们仍然热爱着真理,
但常常只爱自己的真理,无法爱上他人发现的真理。专业于国学的人可以嘲笑西
学家不知中国,专业于西学的人可以挑剔国学家不懂西方;碰到人文学者可以指
责他不懂经济,碰到经济学家则忍不住地要狠狠侃他一通海德格尔和尼采。你说
东我就偏要同你说西,其结果当然是双双宣布大胜。“完全无知”、“可笑至极”
一类口气大得很的恶语在论争中随时信手拈来;学理上倘没法接火便信口指责对
方的“官方背景”或者“完全照抄”、“自我炒作”,做场外的恐怖性打杀,抢
先给自己筑建道德优势。在这样一些“三岔口”式的扑空和虚打之下,在这样一
些左右逢源和百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