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世世代代都遵循着一个规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这规则好。灰儿不希望人犯它,灰儿也不想犯人。灰儿只想养大自己的娃儿。以前,灰儿养了几窝。天却不作美,老下雨。娃儿就出一种水痘痘,娃儿不知道叫麻疹,但麻疹却知道娃儿,就没一个活的。这一窝,还好,活了三个。只遗憾,一个粘了眼皮,该睁的时候没睁开,成瞎狼了。这病,和那水痘痘一样,是狼的天敌病。一生下,娃儿都粘了眼皮,母亲就边祈祷,边用那带了倒钩的舌头舔。舔开了,就是好狼。舔不开,就是瞎狼。
瞎瞎就是只瞎狼,那眼皮,长一块了。灰儿心里,就叫它瞎瞎。
这名儿难听,但实在。狼是最实在的动物,不像人,总美化丑,比如,把死叫升天,把耍流氓叫风流。见了异性,明明想上床,还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狼不,灰儿想公狼了,就长长地嗥一声,音调儿温柔些,缠绵些,意思是:我想公狼了,谁来和我游窝?这“游窝”,就同人类的“性交”了。不多时,就会有公狼寻了来,和它“游窝”。瘸狼就是寻了来的。常听公狼也那样嗥叫,灰儿想了,也会循声而去,“游”上它一“窝”。灰儿从没想过写啥情书呀。明明心里黑了,嘴上还白得发亮。这一招,狼最讨厌。 瞎瞎就瞎瞎。
瞎瞎这名儿好,实在。灰儿爱起实在的名字,比如丈夫,就叫瘸狼。瘸就瘸呀,你本来就瘸,说不瘸,又不能把你短了的腿说长。当然,先前它叫狼王。灰儿不喜欢这名儿。明明是自吹自擂发高烧,可丈夫喜欢。你喜欢就叫你几声,叫你当回“王”,权当做回美梦吧。人类因为梦想而伟大,狼却相反。因这梦想,多数是贪。一贪,就坏事了,比如这“狼王”,一“王”了,老和别的公狼打架。虽说你力大,猛,可老欺负弱的,就“王”了?明明是发高烧嘛。一发烧,就出事,某夜,它竟游到羊圈门口,中了夹脑,咬断了半截腿,才脱了身。活该!
灰儿从此叫它瘸狼。丈夫发烧是丈夫的事。要是妻子也跟着发烧,不出事才怪呢?瘸狼就瘸狼。 灰儿可没发过烧。丈夫“王”时,叫它当“后”。屁。老娘还不是那种浅碟子货。老娘眼没瞎,不能叫“瞎瞎”。腿没瘸,不能叫“瘸狼”。可老娘也有自己的特点,比如毛色。虽说狼的毛色随顺环境:春天,草芽儿一发,狼也绿潮潮;秋天,庄稼黄了,狼也黄苍苍;冬天,漠黄草白,狼也灰楚楚。可跟别的狼比,老娘的毛色多灰,就叫“灰儿”吧。灰儿好,实在。不像那“王”呀“后”呀,一听,就是个浅碟子自封的。
灰儿是贤妻良母,公认的善良,公认的冷静。比如,“狼王”变成“瘸狼”后,又气又急。狗急了,就跳墙。狼急了,就扑火。那火,不是寻常的火,而是枪里喷出的火。你朝它开枪,它不躲,反倒朝你扑来,你一枪打死它,它一口也咬死你,同归于尽。那“瘸狼”,真有扑火的心了,想去拚命。灰儿就劝:哟,是你自个儿不安分,没安好心,怪人家干啥?人家又没说,来呀,王,这儿有夹脑哩。瘸狼就气哼哼道:行了行了,少说两句成不成?头都聒麻了。老子当王那阵,你嘴夹得比水门还紧,生怕老子一脚蹬了你,跟那些美丽的母狼“游窝”。现在,老子瘸了,你就整天唠叨个不停,老子不去还不成?
灰儿想,还是叫“瘸狼”好。叫“王”那阵,啥话都听不进去。它比谁都聪明。人家一声,顶你一万声。你嘴才张,人家一句话就把你噎死了。现在瘸了,脑子不烧了,心里也有些空处了,也能听进些话了。狼虽是那个狼,名头儿一变,就大变样了。
所以,灰儿给娃儿起名时尽量实在些。小的,叫瞎瞎;大的,叫大壮;二的,叫二壮。那瞎瞎,若不瞎,就叫小壮。可瞎了,就不壮了,叫瞎瞎吧。瘸狼虽瘸了,心却不死,偏叫娃儿大王二王。你叫你的“王”去,老娘叫老娘的“壮”。娃儿,壮了最好。那“王”,有啥好呢?啥“王”,都不如“壮”娃儿好。
其实,瘸狼说归说,也没真想去寻事。那事儿,它也知道是活该。算了,一锤打个肚儿里疼,自认倒霉。瘸狼也怕惹恼两脚动物,叫人家跟了踪来,乓乓几枪,把自己一家子收拾了。有时想想,这两脚动物,真是可恶。有本事,你徒了手来,跟老子摔个三五百跤。赢了,老子服你。可偏偏举个烧火棍,老子们还没反应呢,就叫你喷火咬了。老子惹不起,可躲得起。石头大了转着走。见了你,远远地避了,总成吧?
《狼祸》第四章2
灰儿最疼瞎瞎,就像“人”的母亲最疼残废儿子一样。灰儿在瞎瞎身上用的心最多。大壮二壮,眼贼,饿了,一口就咬住奶头。瞎瞎却要摸索半天,还常叼住已叫大壮二壮吮成空皮袋的。灰儿就把大壮二壮扔到一边,叫瞎瞎吃独食。瞎瞎吮奶头时很温柔,怕弄疼妈妈。那抽丝似的快感令灰儿产生了异样的温柔。不像“壮”们,狼吞虎咽,才长出的奶牙老咬得灰儿疼。瞎瞎好。还是我的瞎瞎好。妈疼瞎瞎,瞎瞎也疼妈。闲时,灰儿就常舔瞎瞎的眼睛。明知,这眼皮已长住了。年龄越大,长得越牢,可还是要舔。开不开是天的事,舔不舔是妈的心。尽了妈的心,就随它瞎眼的天吧。
瞎瞎弱,壮们老欺负它。大壮二壮已学会了各种招式,扑,咬,撕,吞……等等。瞎瞎却只学会了走和吮。灰儿知道,要没有同伴照顾,瞎瞎很难生存。要是瘸狼和自己死了,瞎瞎可能活不了多久。除非,“壮”们也像父母一样待瞎瞎。灰儿就常教它们,但它们还小,不懂事,常骗瞎瞎上沙坡,一拱,瞎瞎就滚到沙洼里了。第一次,瞎瞎嚎哭,灰儿就教训了大壮二壮,口衔了,头一抡,把它们扔出老远;第二次,瞎瞎惊叫,灰儿就一头,又一头,把大壮二壮顶出老远。第三次,瞎瞎却笑了。瞎瞎的笑也像嚎,可里面透出的意思不一样,两脚动物有多少种话,瞎瞎就有多少种嚎。
瞎瞎渐渐习惯了沙漠生活,能上坡下洼,行走也快了。瞎瞎的听觉格外好,能听出百米外黄羊的轻微脚步,能听声辨出远处老鼠的大小。瞎瞎的嗅觉也好,在天空还晴朗无比的时候,它就能嗅出次日的雨来,还能嗅出茫茫黄沙之中哪儿走过兔子,哪儿走过黄羊,哪儿有狐子出没。这一点,“壮”们自愧不如。只有瘸狼才可以媲美。瘸狼当初为“王”时,除身大力猛外,嗅觉最为灵敏,啥危险也能嗅出,因而得到了狼家族的一贯尊重。后来,瘸了。一头更猛的狼称“王”了。瘸狼就只在心里不安分地“王”几次,过把干瘾。看来,瞎瞎继承了瘸狼的嗅觉天分。
为增强瞎瞎的体质,灰儿常带它外出。凭着超群的听觉和嗅觉,瞎瞎偶尔也能扑只黄老鼠。灰儿很高兴,就也教它些本领。瞎瞎学时很艰难。除了那些与生俱来的本能外,别的,因为没法模仿,它学得很慢。灰儿也不急,瘸狼和自己还是壮年,有的是时间教它。功到自然成。
在那个悬着月牙儿的夜里,灰儿又带着娃儿上路了。这次,是带了娃儿去熟悉水源。这种亮亮的、凉凉的液体,是越来越少了。干渴已成为狼摆脱不了的噩梦。幸好有动物,幸好动物有血,幸好它们时时能捕到有血的动物。咂那血,就成为狼最美的享受。所有动物中,羊的血最好喝。那种带着浓浓膻腥味的液体,叫灰儿们能感受到那种幸福的眩晕和迷醉。瘸狼老嚷唤着要去吆几只羊来。不成哟,那祸,能不惹,还是不惹的好。不是还有黄羊吗?虽说那血,没绵羊血那么过瘾,虽说黄羊蹄儿轻捷,逮起来费劲,常常是追个贼死也拔不到一根毛,但邀了同伙,想个法儿,时不时地,也能逮一只。当然,一只黄羊的血,总解不了奇异的渴,但养命总可以吧。
痛快地喝不到羊血,能痛快地喝一肚子水也成。可那液体,也稀罕了。那个沙洼里,那个有两脚动物住的地方,有个水槽。槽里,时不时的,就有备用的水。现在,也稀罕了。灰儿去过几次,几次有水,几次干干儿的。这儿,是附近惟一有水的地方。灰儿就带了瞎瞎们,来熟悉地形。
瞎瞎最早听到了移来的脚步声,用爪子示意妈妈。灰儿也示意它:那是骆驼。骆驼是沙漠里最善良的动物,但惹了它,也很是可怕。瘸狼就尝过那可怕,还是它当“王”发烧的时候,带了几只狼,去袭击骆驼。骆驼口一张,浓浓的咸咸的胃液就糊了瘸狼一脸,叫灰儿恶心了好久。灰儿告诉瞎瞎,那是骆驼,别怕它,也别惹它。但记住,那是一种善良至极的动物。灰儿想不到,善良至极的动物下,会伸出一个不善良的枪口。
《狼祸》第四章3
这一场大风来得很凶,沙子都蹿天上去了。时不时地,顶上就“嗖”地飞过一绺沙子,像箭,不知飞哪儿去了。散的,更多。风婆子的口袋里放出多少风,风里就能带多少沙子。一粒粒沙子都成疯蚂蚁了,乱窜,打到皮毛上,隐隐作疼呢。脸上更不用说,叫沙鞭一抽,简直是死疼了。虽说灰儿已习惯了这风天,但还是希望天晴。天晴了,动物们才出来。灰儿们才能捕到食,喝到血,才有了安全的果腹感。风一起,动物们不知躲哪儿去了。味儿呀,踪儿呀,也全没了,灰儿们就吃些储下的肉。
储肉时,灰儿们有自己独特的储法。它们不捞死动物,而是饱饱地吞了肉,由自己皮囊似的肚腹带了来,到窝旁,刨个小坑,吐出,用沙盖了,鼓个小堆。要是打不到食,饿极了,才吃几嘴。狼知道维持自己的体能需要多少肉。在这种风天里,它们不多吃,几嘴就够了。
灰儿吃了几嘴肉,出了洞。
外面,已黄沙满天了。各种声音乱叫,像千万个野人在狂欢,一听,毛骨悚然呢。灰儿怕,但怕归怕,仍一头扎进风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