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儿吃了几嘴肉,出了洞。
外面,已黄沙满天了。各种声音乱叫,像千万个野人在狂欢,一听,毛骨悚然呢。灰儿怕,但怕归怕,仍一头扎进风沙里了。因为,风里有个声音在长长地嚎,分明是瞎瞎的声音呀!这些天,老这样。明明知道瞎瞎死了。那声爆响后,瞎瞎痛苦的扭动老在眼前晃,却老听到瞎瞎的嚎。它不信瞎瞎死了。那么可爱的瞎瞎,那么憨势势胖乎乎的瞎瞎怎么会死?灰儿不相信。枪响后瞎瞎的那声嚎叫老在心头响,那是瞎瞎在叫妈妈。一想,灰儿的心就烂了。夜里,它便到旷野里嚎。那声音,悲凉,悠长,把天地都戳通了,表达着一个母亲的悲哀。老觉得,瞎瞎会憨憨地飘来,在它腹下滚,寻找属于自己的奶头。那奶头,它不叫壮们吃,只给瞎瞎留着。可那老胀着的奶头,老提醒它:瞎瞎死了。
瞎瞎真死了吗?那憨憨的瞎瞎真死了吗?死是啥?死就是永远见不着瞎瞎了?若是这样,瞎瞎没死。瞎瞎老在眼前晃呢。每天夜里,瞎瞎就来了,见了妈,长长地嚎。灰儿也嚎,就醒了。醒了,瞎瞎仍在耳旁嚎,在心里嚎,在风沙里嚎。
瞧,此刻,那瞎瞎,正瑟缩在风沙里,呜呜地哭呢。
灰儿长嚎一声,朝瞎瞎奔去。那嚎,能撕裂天空,可一出口,就叫风沙带走了,连个音丝儿也没留下。
沙泼水似地打来,风一直灌进胸腔。耳旁仍在怪响,这怪响,淹了天,淹了地,但淹不了心,也淹不了心里的瞎瞎。淹不了就好,灰儿不怕风,不怕沙,只怕心里的瞎瞎突地没了。一没了,瞎瞎就真死了。
那个可怖的夜后,灰儿坚决地不叫丈夫和壮们再去那个枪响的地方。灰儿不是兔子。兔子听了枪响,逃出,过一会儿,还会回来看看是不是真有枪。当然有枪,猎人正举了枪,瞄你呢。灰儿也不是黄羊。黄羊死了同伴,总要东嗅嗅,西嗅嗅,不忍离去,结果,就永远陪同伴了。灰儿不。灰儿知道。习性是要命的咒子。
灰儿坚决地带丈夫和壮们逃出那个沙洼,坚决地不叫它们学黄羊和兔子。而且,灰儿理性上认定:瞎瞎死了。那股火,直溜溜钻进了瞎瞎胸口。
灰儿长嚎一声。噩梦呀。风沙像噩梦,但总有醒的时候。瞎瞎呢?风沙息了时,有瞎瞎不?太阳明了时,有瞎瞎不?这沙子全飞了,这大漠消失了,有瞎瞎不?没了。瞎瞎没了。瞎瞎,我的瞎瞎。这噩梦,醒不了了。
太阳在风沙里缩成个白点了,不亮,冷冷清清地悬在风沙上面,仿佛颤着,仿佛就要被风沙吹熄了。想来已到黄昏,天上有翻滚的黄烟,正搅拌似的滚,滚过来,便是更烈的风了。那风,会裹了沙,把天淹了,把那个亮点也吹熄。但灰儿却不怕,明知道瞎瞎死了,却总觉得瞎瞎在某个所在瑟缩着叫妈妈。前者是理智,后者是感情。后者总能战胜前者。
那黄云滚来了,近了,近了。一拨儿沙子打来,劲道奇猛,裹了灰儿身子。灰儿便不由自主地滚下阳洼了。风卷沙流,像泻洪,流下阳洼,差点淹了灰儿。
灰儿一骨碌翻起身,抖抖毛,抖去毛中的沙子。明知那是白抖,才抖去,又落了,还是抖抖。它真怕流沙埋了自己呢。这事儿,也出现过。某次大风里,流沙埋了另一个狼家族的洞穴,把八匹狼埋成干肉了。灰儿很害怕。
它顺了风,蹿上一个阴洼。阴洼里沙上流,阳洼里沙下流,顺阴洼上,就不会被沙埋了。上了阴洼,灰儿连眼睛也睁不开了。这时,天空怕连空气都没了,全是沙子了。这鬼天气,真是少见。灰儿头朝南,背了风,叫沙鞭抽自己脊背去。那儿毛多,耐打,耐磨。不像面部,许多地方没毛,叫风沙拧成的鞭儿抽不了多久,便血乎乎了。
背了风,才睁开眼。灰儿便看到滚滚黄沙朝南去了,遮天盖日的。去了哪儿?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去了人住的地方,把那儿的人烟挤了,繁殖出通天彻地的黄沙来。
但没了人烟是人的事,灰儿懒得去管。灰儿只管瞎瞎。只要心里有瞎瞎,只要风里有瞎瞎的长嚎,只要瞎瞎在满天飞沙的某个所在瑟缩,灰儿泼了命,也要去寻。
风到了最猛的时候,仿佛已无风了,只有疯蹿的沙子。灰儿见到了一具干尸,看样子,是狐狸。沙漠里常有这类干尸,皮呀,肉呀,骨呀,都干了,虫儿也没吃它。不像草原上,那动物尸体,很快就腐了,上面爬满白生生的虫儿。不过,现在的草原也沙化了,成了一绺山,一绺沙,一绺戈壁,一绺似有草似无草的土地,动物一死,很快就被吸成了干尸,你想生虫,也生不了。
灰儿喜欢原来的草原。草茂盛了,动物多了,灰儿也犯不着去招惹人。只有在实在打不到食,快要饿死的时候,才去袭击一次家畜。但人总是愚蠢,瞎猫盯个死老鼠,总拿这一次当百次,不是乒儿乓儿用喷火的棍儿咬,就是下夹脑,放毒药,灰儿们只好进沙窝了。
灰儿到哪儿都成。在适应环境上,灰儿们是世界冠军呢。雪山也成,森林也成,沼泽也成,大漠也成,雨雪也成,风沙也成,灰儿们总能设法活下来。瞧,这风沙里,那两脚动物,连个屁影儿也不见,灰儿却仍在寻觅呢。
瞎瞎又叫了。一听这声音,灰儿便不怕变成干尸了。苦命的瞎瞎,莫哭,妈不是正找你吗?灰儿长嚎一声,却进了一嘴沙子。那泼水似的入口的沙子,怕是填喉管里去了。
眯了眼,留条细细的缝儿,叫睫毛挡了沙,望去,仍黄黄一片,是茫茫的黄,彻天彻地的黄。那北边天上,风沙还浓浓地滚呢,滚着浓烟,滚着褐黄,滚着死亡的气息和死神的狞笑。看来,这风,一时半时的,停不了。停不了,由它去。灰儿想嚎,却硬将嚎声咽了,仄了身,逆了风,费力地跑起来。它已顺风跑了许久,再跑,就到天边了。逆风一跑,沙打在鼻脸上,死疼。明知道,这风沙绞成的鞭子,抽不了几下,就能抽去脸上的毛,抽出血来,但也顾不了它。
那呻吟,又在风里游弋了,很弱,很轻。这是几天来耳中心中老响的呻吟,是受了委屈的瞎瞎独有的嗲声。瞎瞎嗲起来多鼻音,哼哼咛咛,像羽毛在心上搔。不像大壮二壮,多用喉音,跟那瘸狼一个腔调。还是我的瞎瞎好。瞎瞎的好是与生俱来的,还是个小毛团的时候,灰儿就觉得与瞎瞎有种贴心贴肺的默契。瞎瞎,我的瞎瞎。灰儿的心抽搐着,仍眯了眼,仍留了细细的缝,仍用睫毛挡了沙粒,望去。那黄沙滚滚的不远处,果然有个大柴棵。瞎瞎,正在下面长声地叫呢。
瞎瞎,我的瞎瞎。灰儿扑过去,强劲的风扯拽它的身子。沙鞭越加凶猛地抽打。它鼻腔酸了,像要流泪,说不清是沙抽的,还是激动所致。
憋了气,用足劲,逆风蹿去。瞎瞎近了。瞎瞎笑了。瞎瞎叫妈妈了。瞎瞎扑了出来。
灰儿这才发现,那“瞎瞎”,原来是一只硕大的灰兔。
灰兔惊叫几声,逆风跑去,速度并不快,几下就能扑倒它,但灰儿却失了魂似的,呆痴了。灰兔在风沙中一下下跳着,远去了。
“看在瞎瞎面上,饶了你吧。”
灰兔消失了许久,灰儿才回过神来。这时,它才感到一阵奇异的饿,想来腹内的那点儿肉早没了。灰儿头晕眼花了。
《狼祸》第四章4
那声枪响后的某夜,灰儿和瘸狼又到了那个沙洼。那夜没风,很黑。虽然黑不黑对灰儿们来说无所谓,但灰儿还是希望夜黑些好。灰儿们有夜眼,夜里视物,如同白昼。那两脚动物却不然。天黑了,他们就是瞎子,举了那喷火的棍儿,也没个准头。灰儿安顿了大壮二壮,带了瘸狼,去那洼地。
说那“带”字,是因为瘸狼身懒,不想去。灰儿硬叫它去。天下的公的都不长心,瘸狼也不例外。瞎瞎死了,它竟没事似的,照吃,照睡。瘸狼很少像灰儿那样嚎瞎瞎,但却有颗复仇的心,不仅仅为瞎瞎,还为自己。那“瘸”,是印在心头的耻辱,是无法痊愈的伤口。灰儿知道,受过伤的狼都这样,格外凶残。
进了那沙洼,瘸狼嗅出,瞎瞎死了。瘸狼嗅不出一点活瞎瞎的气息,便认定它死了。那夜,瘸狼还嗅出无火药味,无夹脑独有的铁腥味,无危险的气息。前两者,灰儿也能嗅出。嗅那气息,正是瘸狼的本事。那是一种超群的直感。
那夜无杀气。
灰儿用了很大的气力,才忍住了时时想喷出的长嚎。瘸狼一断定瞎瞎死了,灰儿就想嚎,想发出那撕裂天空的长嚎来哭瞎瞎。当然,它更想报仇。一想到可怜的瞎瞎,它就想毁灭一切。
瘸狼咬断了栅栏上的皮带,吆出了羊。它用牙齿咬了“头羊”的耳朵,用尾巴使劲赶它。那羊就没命地跑。灰儿到圈里一唬,一群羊就跟“头羊”跑了。
那夜很静,没有人声。羊蹄沙沙似雨声。沙地好,若在硬地上,那几百只蹄儿,能弄出好大的声响呢。沙地上,就只有沙沙声。夜又吸了沙沙声,几十步外,连个音丝儿也听不见。
那“头羊”好大。好大的身坯,好长的角,怪不得是“头羊”。和同类抵起仗来,定然很厉害,可狼一吆,就成乖孩子了。这只能证明羊是欺软怕硬的动物。灰儿不管这些。灰儿只想为瞎瞎报仇。那么好的瞎瞎,叫人“砰”地一下,就再也见不着了。灰儿好伤心。灰儿也想叫两脚动物伤心。
到另一个沙洼,瘸狼扑倒了“头羊”,咬了它喉管,许久不动。灰儿知道它在咂血。灰儿也爱咂血,也爱咂那腥腥的、腻腻的、滑滑的血。那血过瘾,咂一阵,就有种熏熏的醉意了。羊们都挤成一团,缩在沙洼里,看“头羊”四蹄的抽动。那蹄儿,初时还蹬得凶,蹬起一股股黄沙。渐渐地,慢了,一下,又一下,停了。
羊蹄的蠕动,叫灰儿想起了瞎瞎。瞎瞎没蹄儿,可有爪儿。枪响后,那爪儿,也这样一下下抽。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