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我不是告诉过你要公私分明吗?”
镰田的语气虽不严历,却也够让真芝抬不起头来了。
“……算了,你待会儿有事吗?”
“……没有。”
真芝迟疑了一下,想到先前跟秦野说好的约。不过他还是摇了摇头。
若以现在的精神状态去见秦野,他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话来。也不敢保证心绪不安的自己不会直接诉诸暴力。
看到一脸茫然的部下,镰田停顿一下说:“有时间的话要不要一起去喝酒?”
“啊?”
镰田应该不是那种安慰型的上司,不过真芝也了解,他是那种会默默帮部下收拾烂摊子的人。
“没想到你会认识秦野……你能告诉我他的近况吗?”
看到镰田脸上又出现那种难得的微笑,真芝强自按捺下的五藏六腑似要翻腾起来。
“我无所谓,反正没有事。”
终究克制不了想更了解秦野的欲望,真芝脸上浮现公式化的笑容。
“欢迎光临。”
镰田带着真芝来到一家小居酒屋,入口处的门帘画着一尊“韋馱天”。掀开这扇褪色的蓝染门帘,镰田对着留胡子的年轻老板吩咐“随便给我们几道小菜。”
“您常来这里吗?”
“是啊,是熟人带我来的,这里的味道还不错。”
一名长发服务生端来冷酒后,两人开始不着边际地聊起来。
“对了——”
心知彼此想说些什么的真芝单刀直入地开口。
“秦野的事我也不太清楚。”
对两人都相当熟悉的镰田沉思半晌问道:“……你们的年纪有差,个性也完全不同,怎么会认识。”
真芝下了决心回答:“大概半年前吧……承蒙他照顾醉倒的我。”
真芝没有说谎,只是若被继续追问就不知该如何自圆其说了。幸好镰田并未太过留意。
“后来向他道歉之后,我们偶尔会约出来喝酒……。所以要说到他的近况,我只想得到他好像正在制作才艺表演要用的服装。”
*
或许是真芝略带玩笑的口吻奏效了吧,镰田原本僵硬的表情也随之缓和下来。
“只要他一切顺利就好。……原来他真的当了保父”
镰田拿起酒杯小酌了一口。耐不住性子的真芝明知自己的语气听来有点焦急,却还是无法控制地开口问:“我一直不晓得秦野原来曾是公司的职员,也不知道您跟他认识……”
“嗯……不好意思。”
没有回答真芝的镰田开始默默喝起酒来。
看到他难得出现犹豫的表怀,真芝心想自己是否太直接了。镰田的口风很紧,他不知道究竟能从他口中探出多少关于秦野的事。
(要是乱动歪脑筋,让他起了戒心就不好了。)
看着默默喝酒的镰田,真芝老觉得胸口闷得发慌,不知是因为急着想得知秦野之事,还是即将发生什么的预兆。
他只知道如果错过这次,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得知秦野的真面目。
再加上“结生子”这名字竟让秦野出现动摇的表情,真芝更加陡然不安。
他之所以不敢直接询问秦野,是因为害怕。他害怕万一秦野像对镰田那样,也对自己露出那种飘忽不定的笑容,他一定会受到伤害。
他知道自己只是个急于保身的胆小鬼,但就是自知以前做了多少过份的事,他才不想放过任何了解秦野的机会。
“这……不是该由我口中说出来的事。”
真芝过于直接的发问,直到镰田喝了第三壶酒后才传来回应。
“对不起,我不该多问的。”
像是看出真芝的有嘴无心,不似有醉意的镰田忽然笑了。
“之前的事……你多少也听到一些吧?”
知道紧张一刻就要来临的真芝极力佯装平静,但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
“是啊……我听到什么结生子的三周年祭日……”
镰田又沉默下来。真芝也不敢催促地喝着无味的冷酒。
“结生子她……”
吐出一口疲惫的叹息,镰田苦涩地继续说。
“……是秦野的亡妻。”
镰田的话让真芝的心藏瞬间停止跳动。
(——亡妻?)
“江木是我高中的学弟,也就是结生子的父亲。”
满头雾水的真芝讶异回问:“请、请等一下……请问结生子小姐几岁呢?”
“她是在五年前往生的,我记得是——二十八岁。”
“咦?可是您不是说江木先生是您的……学弟吗?”
现在的镰田是四十几岁,往回算的话应该是三十七、八岁吧。如果是他高中学弟,那应该更年轻才对——。
“结生子是江木的养女,应该说是像兄妹一样。祥情我也不是很清楚……”
从镰田压低的声音可以判断他不是不清楚,只是不想透露太多别人的私事罢了。
“是吗——”
无论如何,收一个跟自己只相差十岁的养女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原因,真芝也知道自己不能再问。
他只能默默地听下去。
“对我来说,结生子就像妹妹一样。她是个好女孩,所以我才会介绍给秦野。”
轻轻诉说起往事的镰田仿佛离真芝非常遥远,那种表情让他不知如何排遣。
他知道这话题是自己提起的,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他紧握住自己颤抖的膝盖。
“秦野也苦过一阵。他刚考上大学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而母亲也在两年后跟着过去。”
秦野伤痛的过去让真芝呼吸困难。
“他们两个都非常憧憬有个家——而我跟江木都还是单身,无法给他们家的感觉。”
真芝的心藏愈跳愈快,额头也慢慢冒出冷汗。
他满脑子都被镰田述说的往事占据了。
“结生子和秦野都有双寂寞的眼睛——但都是好孩子,所以知道他们要结婚时,我真的很高兴他们终于可以得到幸福。”
镰田有点哽咽起来。真芝看不见他低下的脸,但可以想像那双锐利的眼眸想必开始氤氲了。
苦涩慢慢从真芝舌根深处扩散开来,他点上一根烟。止不颤抖的双手让烟熏雾了眼睛。
“……结、结生子小姐她……”
吸了几口烟后真芝问道,声音沙哑得连自己都无法置信。
“是怎么死的?”
镰田又不说话。
“镰田先生?”
“……给我一根。”
跟真芝要了一根烟后,镰田深深吸了一口才低声回答。
“是车祸。”
镰田那充满虚无的声音让真芝浑身起鸡皮瘩疙,他再也无法控制肩头的颤抖。
“……她抱着刚出生的孩子,被边开车边睡觉的司机撞飞。”
搔乱着自己头发的镰田嘴角扭曲,看起来比平常老了好几岁。
真芝后悔了,自己不该挖掘别人的最痛。
“——我……”
不能再问了。
“当时的秦野刚好跟我一起出差——因为他刚买了新房子,必须努力工作。没想到就在这隔天……”
真芝这才痛切地知道,自己是如何把感情强加诸在秦野身上。
“……那秦野他……”
在凝重的沉默后,真芝伸手握住喉咙才不至于让声音失控地问。
镰田又喝了一口冷酒,颤抖地道出痛苦的回忆。
“秦野他……没能送走结生子,只有江木在她身边而已。”
吞下的酒好似烈火烧灼着真芝的喉头。
(——我到底做了什么?)
在说话当儿也没停止喝酒的镰田有点半醉了,真芝猜想他或许至今仍无法接受结生子车祸丧生的事实。
一想到秦野当时的心情,真芝就忍不住心头一窒。
镰田叙述的只是表面事实,而且极力隐忍对于秦野及结生子的怜悯及悲伤。
但真芝却仿佛可以想见真确的画面。
恋家的两个人好不容易可以携手共创未来,却又被无情的命运硬生生给天人永隔。那是多么痛苦悲哀和悔恨的感觉啊?
秦野那种透明又虚无的眼神,或许就是从失去结生子那刻开始形成的吧。真芝甚至敢断言自己的判断八九不离十。
秦野曾经死过一次,就在失去结生子的那一瞬间。
而镰田接下来的话,也为真芝的想法适时做了注解。
“之后的秦野就跟行尸走肉一样,别说无心工作了,连夜晚都无法成眠——有好长一段时间必须求助于心理医生。”
镰田已经不是在说给真芝听,而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尽管很想大叫“我不想听了”,但真芝只能拼命控制那种不得不听的压力。
“他在结生子的葬礼过后三个月离职,终日惶惶不知所措。但是真芝,你也知道人总得活下去。”
很残酷吧?真芝怀疑镰田这句话是针对自己而发。
他弄错了秦野的坚强。他不是不会受伤,也不是内在坚强的人。而是他受过的伤太深,才能忍受其他的伤痛。或许他根本不觉得那是痛苦。
真芝强忍着欲呕的感觉,他已经看不清镰田的表情,只能追逐着他的声音。
“谁都帮不了他,就连我和江木也无能为力……后来他还是靠一己之力站起来了。”
“……只靠自己?”
真芝喘息地问。
“瘦了一大圈地他以保父之姿来找我,说要连自己孩子的份,一起疼爱那些小孩……”
镰田倒抽一口气地掩住脸。
“还说都第三年送她走了……已经习惯了……”
再也忍不下去的真芝捂着嘴站起来。
“对不起……”
顾不得跟上司吃饭才吃到一半,真芝狼狈离席。
他只想将沉淀体内的污秽全部吐光。
“唔唔……”
(——我……)
他吐到胃都开始痉挛,满脸的眼泪鼻涕,连全身毛孔都渗出汗水。
(——我对他做了什么?)
秦野。
那背负着沉重悲伤的男人,好不容易重新站起来的男人。
而自己到底对他做了什么?又强迫了他什么?
想到只被个无聊男人甩了就愤世嫉俗的自己,真芝真觉得自己没用到极点。
(温柔还是比较舒服……)
秦野在自己臂弯中说过的话在真芝脑中回响,那纤细的背脊究竟打过多少战役?
“……秦野……”
他好想立刻一头撞死。要是能痛苦而死也算是向秦野赔罪吧。他无法忍受自己怎么还在呼吸。
秦野根本不可能为真芝所伤。一想到自己才了解他多少,竟会有这种傲慢的想法,真芝就觉得坐力不安。
在拥有清澈诚挚双眸的秦野面前,自己就像个幼稚的孩子,真芝彻头彻尾地感到羞耻不已。
“秦野……”
自己真的是个大傻瓜。如今才知道就算无耻也罢,他都不想放掉秦野。
他的全心全灵都深受秦野所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