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软软地倒下,高粱秆也不吃了,话也不说了。我们有点惊喜,也有点不满意。大黄猫不是被勒死了吗,怎么自己活回来了?白胯胯说,大人说猫有九条命,狗日的是真家伙。我说它是被我们吓昏死了,没有真正死。缺嘴说幸好白胯胯没给你老子说,不然我们要白白挨顿毒打。
气氛太低沉了,我说,大黄猫别管了,我们再想想怎么样报复谢老师吧。
白胯胯出点子,由我们反复讨论后,暂时确定报复谢老师的计划有三个。第一个,让谢老师在某堂体育课上出丑,具体办法是:联络全班同学要求谢老师和我比赛立定投篮。我虽然个子矮,但两分线立定投篮是全校第一。谢老师不好拒绝,结果肯定会输。那样,缺嘴就在同学中间起哄,全班同学都起哄,这样,谢老师就会无地自容了。第二个,但要过一段时间,等谢老师去冬泳的时候,将他放在河边的衣裤抱走,让他看得见衣服,但必须得光着身子走1000步路。这个很危险,最好让我去和瓦罐谈判,让瓦罐支使他的一个人去干。第三个是,由我模仿谢老师的笔迹,给腰大屁股大的张老师写一封求爱信。信后一定要写上:我家老母养有肥猪三头,肥鸭子十只。谢爱桦。
我们一直等待着恰当的时间。缺嘴和白胯胯分别在班上说,金全投篮快要和谢老师差不多了。同学们说,可能比谢老师还好些,谢老师打球老投不进。我和瓦罐说,给你10颗水果糖,让谢老师和我比赛一场立定投篮。瓦罐一下就明白了,说要得要得,我们全部给你拍巴掌。可是,这样的机会一直很难。冬天来了,总是阴雨,土场子里投不了篮。缺嘴说,算了算了,这个根本就没鸡巴意思,不如先去抱衣服。
谢老师果然开始冬泳了。这是他在整个安子最骄傲的一点。过了九月,是条汉子都不敢赤身下河,只有谢老师,一到冬天,他就特别来劲。他先是在上水拐弯处,找块干净石头脱光衣裤,环顾一下四周,大叫着扑到水里去,然后向下水的码头处游来。码头上人来人往,人们看见水里一个头浮过来,就知道是谢老师,大家惊奇地赞叹。谢老师见了人,就踩着水,和岸上的、船里的打招呼,他可以空手踩水,立定不动,像是站在河中的石头上似的,和人摆龙门阵。其实,水深没顶,一竿子插不到底。我们夏天一直暗地学习,总是没学到手。过了很久,岸上的人走了,赞叹的人少了,谢老师才转过身,跳跳地来个鲤鱼跃波,向上水游回来。
谢老师的冬泳开始了,我们的工作却没准备好。我找了瓦罐三次。我说瓦罐,你要有胆量抱谢老师的衣服,我输30颗水果糖。瓦罐连连摆手,说给他50颗水果糖,也不能让他的人去抱谢老师衣服。我说你不是说要杀了他吗?瓦罐说说归说,哪个敢杀老师呢?我就说,你要能给我20颗水果糖,我就敢抱谢老师的衣服。瓦罐好歹不来气,没奈何,我们三个只好亲自出马。
那天,我们绕道来到谢老师下水的林子后面。谢老师游到下面码头去了,他正踩着水,和岸上的人,和船上的人说话呢。我们三个像是三只松鼠从林子里梭出来,生怕惊动了路边的草。谢老师的衣服裤子就放在前面的石头上,只要我发声喊,谢老师今天就得光着身子,走过一条田坎,来林子边一块大石头上穿衣服了。我们快要接近河边了,可是,我们不能大摇大摆地走出来,我们必须等待,要让远处过路的人看不到我们才成。
时机来了,对岸的人走到下面码头去了。我对白胯胯和缺嘴悄声说冲啊,我们三个冲到河边来。这时,背后的林子里发出哈哈哈哈地大笑声。我们的魂立时像是从头顶飘了起来。白胯胯说,莫停莫停,绕过衣服,装成我们是在河坝比赛短跑。我们就这样跑下去,三个真像是在比赛。这时,谢老师已经往上水游来。他在水中给我们打招呼,说小心跌倒小心跌倒。我们只好慢慢停下来,说谢老师好谢老师好。
我们后来回头发现,谢老师出水来穿衣服的时候,瓦罐和他的三个人坐在旁边。我说坏了,是狗日的瓦罐,他会告我们的。缺嘴说,他敢!明天打死他狗日的!我说白胯胯,事情闹大了。白胯胯说,莫慌莫慌,我老子说过,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瓦罐不会告我们的。我说为什么,白胯胯说他不过是想吓唬我们一下,让我们对他好一点。但究竟是不是这样,我们很怀疑。白胯胯就说,看明天的动静就知道了。
过后几天,我们和瓦罐他们彼此都没提河边的事。但见了谢老师,我们就想躲开。谢老师还是谢老师,上课用口哨的绳子打学生的脸,扭转错了方向的耳朵,有时还带上点讥笑。对我们既不好,也不坏,和从前一个样。第二个报复计划,我们决定停止实施。
对于第三个计划,我们决定等到毕业之前进行。白胯胯说,这个计划更危险,像点炮,必须点了转身就跑,不然会被炮炸死。缺嘴说,推后搞好是好,就是我们都看不到好耍的戏了。我说也好,反正我还没模仿好。
我加紧了对谢老师笔迹的模仿。谢老师不批改作业,我的模仿一直就是看他办的墙报。开始一段时间,我模仿他长条形、往右手倒的那种偏偏字,我觉得这有点像他那个人。后来,白胯胯说这个不好,应该模仿谢老师激情飞扬的草草字。谢老师总是在每期墙报的末尾,故意留出小小的一块来,自己龙飞风舞,仿佛这个才是他真实的水平。谢老师每期墙报用三种字型,还有一种是粗体字。用粗体字写求爱信显然是不对的,最多像他的标题那样,只能写抬头。
缺嘴说三种都用。抬头用粗体字,正文用草草字,落款用偏偏字。我们觉得这个是缺嘴最精彩的—个点子了。快乐让我们仿佛已经看到了用三种字写成的求爱信。看到了张老师收到谢老师这封信后的一切……怀着这样莫大的秘密,我们天天在等待和兴奋里度过,我们几乎看不见我们原来以为十分重要的那些人和事,真的。
小脚婆抱着她的大黄猫就死了。
我们放学回来的时候,大人们已经给小脚婆穿好了寿衣,放她进了棺材。大黄猫在堂屋里呜呜呜呜地跑来跑去,很惊惶,很烦躁。它有时跳到棺材盖上,有时在棺材底下的长明灯旁睡一会儿。它不是喵喵喵地叫,而是呜呜呜呜地喷着。大人们说说笑笑,但很忙,没有谁来管这个大黄猫。大人们张罗这样,张罗那样,还悄悄地请了远处的先生,来给小脚婆做道场。
白胯胯的老子写了好多丧联贴在柱头上。
堂屋正中,神龛上天地国亲师牌位很黑很旧。两边是白胯胯的老子认真写成的一副挽联:引我生来后辈而今道问学送慈归去闾里何处尊德性
我们看不懂白胯胯他老子写的这个是什么意思,但我们一下发现小脚婆的死给我们带来了好处。大人们忙着料理来了,说我们就不必放牛了割草了,弄些现存的就是。我们看着各家拿这样来,拿那样来,大家聚在一起,吃啊喝啊,说说笑笑的,没有什么悲切。只有女人们,时不时叹息一声,删、脚婆的好,才掉一颗两颗眼泪。
我们仿佛看见小脚婆在棺材里抽着烟,嗑着葵花子,正笑个不停。于是,我们三个就去找大黄猫玩。大黄猫自从那次被我们差点弄死后,我们一直没再靠近过。现在,它蹲在棺材头上,居然呼呼呼呼地睡着了。缺嘴从先生烧纸钱的铁盆边走过去,我和白胯胯从神龛下面过去,我们来个两面包围。缺嘴已经扶着棺材,把手悄悄伸上去。突然,大黄猫站在棺材头上,猫毛如针,它一个怒吼,把我们和正在念经文的先生都吓着了。我们惊叫着跑出堂屋,跑到坝子里去,先生则掉了手里敲打的木鱼棒。我们原来本是安着心闲耍的,被大黄猫这一吼,我们没有了闲耍的心情。
不仅没有了闲耍的心情,而且觉得大黄猫那次没死,完全是我们自己的过错。缺嘴就说,白胯胯哎白胯胯,那次我们要是把猫弄死了,今天还会吓我们吗?白胯胯闷头不说话。我说大黄猫是不是要跟着小脚婆到土地堂的坟里去哟。白胯胯说它说不定要去殉葬的。我和缺嘴对殉葬莫名其妙,白胯胯解释说,殉葬就是陪着去死。缺嘴说未必狗日的大黄猫离不得小脚婆吗?
我们觉得小脚婆的死并不好玩了。然后还是读书、放牛、割草、模拟谢老师的笔迹。我们把兴趣完全放在了设计一个办法,把这封信放到张老师寝室去。
小脚婆被大人们热热闹闹、吹吹打打地送到土地堂去了。好多天里,我们没看见大黄猫。缺嘴说,大黄猫真的是殉葬了吗?白胯胯说他头天晚上听到大黄猫的叫声,显然是没去。
远远地,我们就闻到小脚婆家烧过纸钱和香烛的味道。黑黑的小屋子,没动没静的,让人突然害怕起来。白胯胯说,那房子像是小脚婆坐着一样。缺嘴走前面,脚干打了个闪,转身来拉着我们说算了算了,等白天再去看。缺嘴都软了,我就更没了底。我们就突突突地跑了回来。
我们本没跑多远,脸上竟然出了汗。我们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讨论小脚婆死了,她的鬼是回来了,还是在路上。缺嘴说,肯定回来了,不然,她没人住的房子怎么看去如此害怕呢?我说可能还在冥府的路上,她的脚那样小,要走回来,是不容易的。白胯胯正要说什么,突然,大黄猫大叫一声,从小脚婆家的路上飞跑过来。我们吓得魂飞魄散,我们没命地跑。缺嘴的鞋跑丢了一只,我的衣服被路边的牛网刺剐去了一块,白胯胯栽了个跟斗。我们什么也顾不了,只是跑。
我们想出了办法,无论如何,大黄猫得死。
这天中午,我们不顾一切来到小脚婆的家。从板壁缝里,我们终于看见了在火铺上躺着的大黄猫。就这么几天,大黄猫瘦成了个骨头架子,它有气无力地躺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