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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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3期- 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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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我出生时,父亲请了20个高僧大德为我念经诉诵吉祥,一念就是3个月。且不说是否灵验,望子成龙的心愿却是不分民族的,表达的形式也千奇百怪。喇嘛们念经要做大量的供奉,用糌粑和酥油相拌做成的“朵玛”供奉给诸佛菩萨之前,人也可以食用,这种供果在西藏风干物燥的环境里可以保存很久。到我四岁多时,家里的早茶还是我出生时做的“朵玛”,是用酥油茶泡烂干固的糌粑坨坨。 
  记得在那年的深秋时节,怒江开始逐渐消瘦,也碧绿亮丽起来。河谷上方的森林换上了金黄色的衣装,像一个雍容华贵的贵妇人把华丽的衣袍顺手抛在巨大的山冈上,无数红色的野山果寂寞地点缀其间,仿佛一颗颗等待远行人的心。人们都知道,当山上的野山果都熟透变红时,外出的马帮就该回来了。 
  从拉萨回来的马帮铃声穿越河谷两岸金色的森林,穿过了人们寂寞等待的心,让长久的期盼像太阳突破云层,把吉祥的喜讯带给家乡翘首盼望的人们。这些戴着皮帽、背着土枪走南闯北的好汉们出去将近半年了,他们克服了一路上非人的灾难,用自己的双脚趟过一座又一座雪山,驮出去家乡的羊毛、羊绒、山货、药材,千里迢迢地从拉萨运回来镀金的佛像、闪光的银器、艳丽的绸布、日用的百货以及人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各式舶来品——它们是一些在藏语词汇里也叫不出称谓的西洋玩意儿,派不上多少大用场,但却是头人、贵族们标榜时尚、追逐虚荣的某种标志。那种感觉有些像中国改革开放之初,不谙世事的年轻人戴一副不撕掉商标的蛤蟆镜。虽然那时西藏的大门依然向外界紧紧关闭,世界认为它被铁幕笼罩,遥远神秘,但那些坚韧而顽强的马帮们,像穿越门缝的风,时不时给人们带来家乡以外的清新空气。 
  就像一个盛大的节日拉开了序幕,家乡的人们已经把目光拉得跟马帮们去拉萨的道路一样长,已经在心中积蓄了足够多的等待和梦想。康巴汉子们刀鞘上的装饰闪耀如夜空中的星星,姑娘们身上的穿戴和佩饰要绚烂似凌空飞跨的彩虹,以及为神龛前的诸佛菩萨添上新的供奉,农事和日常生活所需的新奇日用品,全都寄托在马帮们的驮架上。但是马帮的铃声也给家乡的人们带来一阵小小的惊慌,出远门的人回来了,家里还没有打扫卫生哩。 
  在过去西藏的贵胄人家,相当注重礼节。有客人自远方来,主人要穿盛装,家中上上下下都要打扫卫生,打茶备酒,烹牛宰羊。如是特别重要的客人,如活佛或官员,还要派人到路口煨桑。那时由于地僻人稀,道路险峻,人们交往多有不便。去别人家做客和家里来了客人,都是一件大事。一般来讲,重要登门拜访者要先送去书信,既是通报,也顺带问候主人。这种书信现在已经见不着了,藏语里叫“沙布扎”。它是一个做工考究的长方形木盒,上面有盖,盒底层涂上酥油,然后撒上一层木头燃烧后的白色细灰,用竹笔在上面写上字,向主人通报将要去贵府拜访的事宜,然后盖上封盖,交与人事先送去。主人家收到“沙布扎”后,将盒底的木灰抹去,再撒上一层新灰,便又可给客人回信了。这是由于那时藏地缺少纸张而时兴的一种特殊书写工具,既保密,也庄重。现在想来,“沙布扎”是西藏往昔生活习俗的绝佳见证,是原始书信往来的绝妙之技,今日再用也绝非落后与逊色。 
  马帮虽然不是什么重要客人,但绝对是对寂寞清净的日常生活的一种冲击。由于我家四周树林茂密,视线受阻,声音也传得不远,当听到马帮的铃声时,客人差不多已经快到家门口了。年轻人不需要吩咐,早就楼上楼下地忙得脚底翻飞,清扫客堂,烧水打茶,腾空马厩,准备草料。他们都是些聪明伶俐的家伙,知道最需要他们干什么。父亲面含微笑,似乎全家人中就他早已知道一个谜底将要解开。家中的女孩们显得更为激动一些,她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面色红润,谁知道这次她们又能得到些什么样的奢侈品呢? 
  记得那时家里摆着一些来自印度的糖果、拉萨的佛像、山南的氆氇、林芝的杯碗。我父亲就有一架英国产的望远镜,像一个烟筒,外面紫色的漆已经脱落,露出铜壳的黄斑。一队马帮,不仅给人们带来生活的方便和实惠,更带来了欣喜和欢乐,甚至心灵深处的震撼。父亲的那架望远镜曾经让一个老喇嘛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明白在望远镜里怒江对岸峭壁上的花儿为什么会近在眼前?当时他一手举着望远镜,另一只手向开放在河谷对岸的花儿伸出手去,就像要去抚摸一下它们,以证实这些花儿是否真实存在。当他放下望远镜时,这个熟读经书的高僧郑重其事地对我父亲说:“洋人这个隐藏着神通的东西没有经过心的修持,不能给我们带来精微、清明的正见。它不是洋人的法术,就是魔鬼迷惑我们的心的阴谋。” 
  那一年我大约五岁,懵懵懂懂地跟在大人后面莫名地兴奋。那时我已经削发剃度、学经诵佛,父亲专门请来一个老师到家里指导我学习经文。我的老师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严厉老僧,在我童年的印象中,他可比父亲令我敬畏多啦。我小时候没有挨过父亲的打,却挨过老师不少板子。那时的我也够顽皮的,父亲在我背诵经书时,案桌上常常要插一支藏香,规定香燃尽了才可以出去玩。可我总是在老师不留神时,悄悄用嘴去吹那支香,三下五除二地就把香吹完了。当然,我的这些小聪明总会被老师发现,挨打就是必然的了。最厉害的一次挨打是他用一串佛珠扇我的脸,扇之前还让我把腮帮鼓起来,以让他扇得实在。那一次牙齿和硬木佛珠夹着薄薄的脸面,竟然将我的脸皮都打穿了。 
  马帮们踏着一地的阳光终于进到宽大的庭院,院坝里霎时成为一个小小的超市,琳琅满目的各式商品摆满一地,人们都得到了自己的礼物,当然也包括我。父亲把我拉到一边,塞到我手上两件东西:一面藏在盒子里的镜子和一只支电筒。那个盒子做工非常考究,四周镶有黄铜,打开盒子,里面是镜子,盒子底层装有碱粉,是洗手洗脸时用的。也许,那就是现在的女士们用的化妆盒的前身。 
  父亲说:“你是一名穿袈裟的小喇嘛,这个镜子可以让你随时注意自己的衣着。” 
  那个手电筒,父亲倒没有做更多的交代,他告诉我说它叫“比西林”,也许父亲把它仅看成是一个孩子的玩具吧。“比西林”不是一个藏语词汇,是一个跟随马帮的脚步引进来的外来词。在当时明媚的阳光下,“比西林”还没有显示出它无穷的魔力,而那个镜子,却一下把我带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我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脸!镜子里那个满脸稚气、面色通红的家伙就是我吗?我被他吓了一大跳,差点把手中的镜子扔了。但是又忍不住要继续看他,这一看,足有一个小时! 
  我怎么会跑到镜子里去了?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镜子里的是我兄弟,还是我阳光下的影子?我瞪大眼睛看镜子里的那个家伙,他的眼睛也瞪得和我一样大;我向他做鬼脸,他的鬼脸和我一样坏;我笑,他笑得跟我一模一样;我做出哭的样子,他也仿佛和我一样伤心;我在镜子面前背经文,他也跟着我一起背,连嘴都动得和我一样。我问:“你会说话吗?”他也问我:“你会说话吗?” 
  天下竟然还有这样的东西,以后无论我跑到哪里,他是不是也会紧紧跟随我?无论我干什么,他是不是都照得见?我心里想的事情,他是不是也跟我想的一样?要是我干了什么坏事,比如把案桌上的香几下就吹尽了啊,将吃不完的牛肉偷偷拿去喂狗啊,在老师的背后做鬼脸啊等等这些大人不允许的事情,他会不会去告发我? 
  慢慢地我终于发现,镜子里的那个家伙是我最最亲密的人。我有多好,他就有多好,我有多坏,他也会有多坏。我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我打什么坏主意,他不会去告诉大人,因为他受我指派。我就像他的小老爷,他就是我的小仆人。 
  从今以后,你是我的好朋友,没有比你更知道我的人啦,我对镜子里的那个家伙说。 
  镜子让一个孩子发现了自己的好伙伴;就像发现了一个新世界。我在家里狭窄的屋子间跑来跑去,用镜子去照各式各样的事物,神龛前的酥油灯,佛堂上供奉的护法神,马厩里的马,院子里忙忙碌碌的人群,镜子里不断变幻出不同的景观,像一个个神话传说在我的手上演绎。我还发现一件更令人激动的事情,当我把镜子面对阳光时,一束强烈的光便反射出来,我照向哪里,那束光就打到哪里。这时我看见父亲正坐在屋檐下的椅子上,他有一脸漂亮而浓密的胡须,这一直是儿时的我没有弄明白的一个谜,为什么我没有而父亲却有那么多胡子呢?他的下巴处一定有什么我们看不见的秘密吧?于是我将镜子反射的光束射向父亲。可是我打出的光束偏高了一点,一下射到父亲的眼睛处。只听得父亲惨叫一声:“啊呀!我的眼睛看不见啦!” 
  家里的人顿时像炸了群的马,“苍吧”(藏语,对高于普通喇嘛者的称谓)的眼睛怎么看不见了!”人们惊慌失措,大呼小叫。我知道闯了大祸,呆呆地站在一边,我看看镜子里的那个人,他也和我一样吓得目瞪口呆。喇嘛老师和门巴(藏语,即医生)都被召来为父亲治眼睛,一大群人围着父亲忙碌,母亲急得眼泪都下来了。好在没隔多久,父亲就恢复了视力,大家一场虚惊。喇嘛老师说,刚才是镜子把父亲的魂照走了,眼睛才会看不见东西。父亲说,现在还有一团光影在眼前晃动;我闭上眼睛时,它跑得很快。喇嘛老师为父亲急速地念了一段经文,然后告诉父亲,不用担心了,那是魔鬼逃跑的身影,它们已被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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