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很快。喇嘛老师为父亲急速地念了一段经文,然后告诉父亲,不用担心了,那是魔鬼逃跑的身影,它们已被我的经文赶走了。这位秃顶、圆胖、整天手不离佛珠、口里不停地诵经、面部从不带一丝笑容的老喇嘛也是我家的智多星,任何人有什么大小难题都向他请教,他滔滔不绝地给你解释半天。“为什么蚂蚁啃着比它大几倍的食物还跑得这么快”这类的问题,他居然解释出“蚂蚁的力量比大象大。大象背不动地球,蚂蚁能背着地球走”。对了吧,又一个蚂蚁钻进地里,它又开始背起地球,对了吧,地球转起来了,太阳向西移动了。
我的喇嘛老师显然不会像我一样对一面镜子有那样多的好奇心,也许他认为这是魔鬼的东西呢。不过,从此以后,父亲向我下了道严格的命令:不准用镜子去照别人的脸。
尽管我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祸,可是我的兴奋和激动还没有完。吃完晚饭,已是夜幕降临。从吃饭处回到我的卧室,要穿过一个大院,长长的走廊。过去我们走夜路时用油灯来照明,或者借助天上明亮的月光。那时西藏的夜晚是最深沉漫长的,我听说只有我们比如县的宗本(藏语,即县长)家里才有一盏煤气灯,那已经是现代得不得了的东西了。你就想想吧,一支手电筒的光芒划破沉寂了数千年的黑暗,是一件多么激动人心的事情。况且,它还握在一个孩子的手里。
那束在无垠的黑暗中闪闪灭灭、晃来晃去、的光柱就像一个充满好奇心的孩子游荡在夜空下的灵魂。黑暗中的事物可以被看见,无疑于一个未知的世界被开启了一扇神秘莫测的窗户。那个晚上我一夜没睡,我相信家里的人也被我搅得难以入眠。因为我用手电筒去照那些看家护院的狗,它们在黑夜里也从未见识过如此明亮耀眼的光束,惊慌得大呼小叫,吠声一片,似乎想把射来的光柱一口啃掉。其实我的惊讶也和它们一样。——我可以在黑暗中看见我想看的任何东西!这些狗跟白天相比怎么有些不一样呢?它们看上去不像家犬而像森林中的狼,面色凄惶、眼珠发绿、耳朵竖起、獠牙暴露、行动鬼祟。树上那些露宿的野鸡才更有意思,当手电光照射过去时,这些家伙竟然一动不动,缩着脖子瑟瑟发抖,就像被一支光的利箭射中了一样。我手持电筒在宅院里蹿上蹿下,再也不用担心哪里有门槛、哪里是坑洼。以往对黑暗的恐惧已被手电筒的光芒驱赶得无影无踪,我感觉自己就是驾驭黑暗的勇士,在过去从不敢涉足的地方如入无人之境。那从我手中飞出去的光束就像一把锋利的宝刀,将强大而深沉的黑暗一劈两半。黑暗中的魔鬼在哪里?大人们说的每到夜晚就四处游荡的阴魂又在哪里?我要用手中的电筒把它们都照出来,让它们在手电光下原形毕露,哪怕为此闹得鸡犬不宁。刺激和兴奋让我闯进了家中的佛堂,我想看看平常供奉的护法神们夜晚里都在干些什么,是在和魔鬼打仗呢,还是和我们人一样在睡觉。可是当我把手电光照到护法神的脸上时,我却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差点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白天里熟悉万分的护法神怎么会变得如此狰狞恐怖?他们在浓重的黑暗包围下,只露出一张龇牙咧嘴的脸,用愤怒的眼睛瞪着我,大张的嘴仿佛要将我一口吞下。那种恐惧不要说一个孩子,就是一个大人,大约也会毛骨悚然。在神圣的佛堂前,在各路护法神不怒自威的震慑下,我抱着手电筒落荒而逃。
那是我的第一个不眠之夜。许多年后我都还记得这个激动人心的夜晚,以及心灵深处所受到的巨大震撼。那时,应该说我是一名佛教徒,因为跟着一位喇嘛老师习诵经文,尽管我对喇嘛老师所教授的那些佛教经文一知半解,但神鬼世界的故事和传说却令我印象深刻。我削发了,我披着袈裟,可我的童心纯洁得像一座水晶塔,洁白、纯真。因为纯真,我也是无神的,我敢把供佛的神水一口喝干,我敢把点燃的藏香穿破神鼓的面。第二天喇嘛们集中诵经时,所有的鼓一个都打不响,发出嘶哑的声音。惊得他们又是求神,又是补鼓。一面镜子和一支手电筒向我展示了与喇嘛经师所描述的世界全然不同的景观,这种新奇的令人怦然心动的景观不是让人如梦初醒,而是仿佛置身梦幻般的世界。哪颗童心没有梦,哪个孩子不梦游?在枯燥乏味的经书和魔幻般的镜子与手电筒之间,任何一个孩子都会作出符合自己天性的选择。镜子和手电筒,成了一颗不安分的童心通往山外世界的方向和路标。
客观地讲,西藏人并不保守,也不排外,更具备博大的包容心。这与雪域高原独特的地理环境和宗教文化习俗有关。当一个喇嘛上师对山外世界他所不认知的新生事物心存狐疑时,他必
然要用自己掌握的那一套理论试图去诠释。他们总是用该事物有没有灵魂,是不是有魔鬼在作祟来作出自己的评判。后来我曾经在史料上看见,当年英国驻西藏办事处的官员查尔斯·贝尔送给一位高僧大德一台留声机,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歌声从留声机里传出来,围着那架留声机转了几圈后才说:“这个没有灵魂的东西,你最好还是把它拿回去吧。”
而普通百姓却像我一样对新生事物充满强烈的好奇心。记得我得到那两样宝贝不久,父亲有一天告诉我说,山下的一个村子里有家人在办丧事,让我跟随我的喇嘛老师去帮人念经超度亡灵。这是父亲在历练我的胆识,先见死尸,后看天葬,还要陪死尸同眠。这次本来该白天去的,可是我找各种借口拖到晚上才出门,目的只有一个:要让人家见识见识我的手电筒,我要尝尝照着电筒夜行的感觉。
没有想到的是,一个孩子的好奇心搅乱了人家的丧事。当手电筒的光芒在丧主的火塘前划过时,服丧的人们再不悲恸哭泣。电筒的光芒射到人身上时,竟然会有人像躲射过来的弓箭一样,惊乍乍地四处避让。人们从惊慌到惊讶,从惊讶到欣喜,眼泪虽然还挂在脸上,但却满脸莫名的兴奋。尸体静静地躺在那儿,身旁的酥油灯一闪一闪。这严肃、庄重的亡灵超度,变成嬉笑、骚动的游戏,罪过,罪过,是我的罪过。我的得意,使我忘记了教规教法,忘记了丧事场合和在一旁的老师,尽管在一旁的老喇嘛吹胡子瞪眼睛,是多么的不高兴,尽管超度亡灵的经文被我念得七零八碎,不成章法。可我感觉得出那个晚上,人们对我的崇拜除了我是一个小喇嘛外,更多的是对那支手电筒的敬畏。
人们面对任何新生事物,总是从好奇心和敬畏心开始的。拒绝它其实就是在拒绝这个不断前进的时代,拒绝自己求知的心灵。当解放军来到西藏时,他们不仅带来了更多的新奇东西,还带来了农奴翻身解放、社会进步发展的全新观念。不管向我灌输何种信仰、文化,年少的我更向往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向往到山外的世界去开阔自己的视野。当一个和蔼可亲的解放军营长问我愿不愿意到汉地去念书,在那里可以学到许多新的知识时,我几乎没有多加考虑,甚至没有告诉我的父母,就和一批翻身农奴子弟一起,跟随解放军去了汉地。后来我才知道,由于我私自离家出走,我的母亲在怒江边徘徊辗转了三天三夜,急得险些跳了怒江。
当年走出雪域高原的那一步,虽然令我终生都感到愧对自己的父母,但是我没有后悔,更没有遗忘我在西藏度过的童年岁月。2004年的夏季,我母亲已经86岁,双目失明多年,老弱的病体一年多卧床不起。我从昆明赶回老家,到家的那天我母亲奇迹般地从床上起来,穿上新衣,洗了脸,让人扶着去门口等候我的到来。我在家待了五天,我们母子促膝谈心,我介绍的云南情况有好多她不明白,但她频频点头,谈笑风生。我说:“当初去内地没有告诉你,对不起呀。”她说:“当初把你给拦住了,妈今天真对不起你呀。”我离开母亲,回到昆明才20天,我母亲没有病痛,十分安详地走了。而且,怎么处理后事都作了详尽的交待,她最后想的也只有这一件。我们兄妹三人,一切按母亲的心愿了事。她会在彼岸世界里如愿地过着梦幻般的……
在藏地古老驿道上行走的马帮们的身影,已经走进了历史,那些仿佛是人间最动听的音乐的马帮铃声,也早已尘封在记忆的深海里,但童年的那面镜子始终令我没齿难忘。初到汉地的那几年,我最喜欢买的东西就是镜子,方的圆的弧形的心形的大的小的,只要看见不同款式、形状的镜子,我都要买,像一个镜子收藏家,虽然它在我的心里已经不再神秘。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时,社会还很单纯俭朴,有朋友结婚,人家送枕头、被面、脸盆什么的,我则不管新人喜欢不喜欢、合适不合适,一律送镜子,我希望他们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结婚后的样子。七十年代初我到上海上大学,到后第二天就兴冲冲地乘公共汽车跑去看哈哈镜。我早就从书中得知那时全中国只有曾经是十里洋场的大上海才有一种叫哈哈镜的东西。我在哈哈镜中看到了变形的自己,忽高忽矮,忽胖忽瘦,忽丑忽俊。我在那里流连忘返了半天,我不知道要是我童年时就看到哈哈镜会是什么样子,会受到多大的震撼;我也不知道如果我的喇嘛老师看到哈哈镜中变形了的自己时,会不会吓得魂飞魄散,并将之解释为魔鬼的阴谋?那一天,我对镜子又有了全新的认识——人在镜中,是可以被改变的,正如人在生活中被改变一样。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开始慢慢领悟人生。古人说,“以人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衰。”看历史,我们知道如何治理国家,看别人,我们知道自己如何做人。但如果我们要看自己呢,一面心灵的镜子就必不可少,现实的镜子也不可或缺。如果说镜中的花是虚拟的花,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