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果我们要看自己呢,一面心灵的镜子就必不可少,现实的镜子也不可或缺。如果说镜中的花是虚拟的花,镜中的缘分是虚幻的缘分,那么镜中的人,则是真实的自己。你瞪大眼睛盯住他看,慢慢地你就能看出许多奥妙来。这个人怎么如此骄傲;或者,他怎么这样卑微萎靡?嗨,谦逊点吧,你这自负的家伙。嗨,振作起来啊,你这没出息的人。当我们面对镜子里的自身时,其实就是在面对自己的灵魂。
当然,生活中有许多事物都可以成为我们的镜子。从别人的刚强里,我们看到人的勇气;从英雄的牺牲里,我们看到高尚的奉献;从小人的虚伪里,我们看到世事的复杂。而作为一个藏人,我们的民族对镜子于人生的观照也有很深刻的认识。一个藏传佛教的喇嘛上师说:“死亡是一面镜子。”因为最智慧的喇嘛上师能够了生死如观手掌上的纹路,他们身上所具备的佛性平常被身体所隐藏,被他们的谦逊所遮蔽,他们只有在死亡面前才会表现出非凡的佛性。当一个高僧大德面对死亡时,他所体现出来的就不是一种肉体的病痛或衰老的痛苦,而是一种庄严,一种神圣,他甚至可以在禅坐中平静地和死神握手。因此喇嘛上师们认为:“死亡是真理呈现的时刻,是面对面正视自己的时刻。”一个走向死亡的人,心中有一面镜子映照着他的心灵,他站在这镜子前挥手与世界告别,与自己告别——你是保持一种无畏的勇气呢,还是沦为胆怯的懦夫?不是别人在看着你如何面对生死,而是你自己在死亡面前如何保持一个人最后的尊严。这就是在死亡之镜前的真理。
童年时代的镜子,让我的回忆充满温暖;心中有一面镜子,让我努力去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尽管世界上的镜子无以计数,尽管生活中有形的无形的镜子随时都在映照着我们的相貌和心灵,尽管镜中的伊人在一天天地老去——有谁可以在镜子里发现自己越活越年轻的呢?但只要独自站在镜子面前,心不慌,不愧,不急,不躁;充实,平静,自信,刚毅,就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鸟儿飞过
星期六的早晨,城市还在慵懒的昏睡中。昨日的喧嚣已被夜晚掩埋,都市的天空终于有了难得的片刻宁静。像往常一样,我早早地起床,独自到院子里晨练和散步。院子周围都是林立的高楼和宽阔的马路,我总感到它们比过去藏区的雪山和峡谷更要令人望而生畏。尽管高楼、马路、霓虹灯是繁荣、发展的标志,可我怎么也产生不了爱心和敬意。我越来越怀念、向往宽阔的草原、巍峨的雪山、茂密的树林和闪亮的星星、明亮的月光。虽然高楼的森林里没有野兽出没,宽敞的街道上人头攒动,车流如水,但我相信许多人对喧嚣都市的恐惧,甚于当年马帮们对雪山上的风雪和河谷里的激流的担忧。往昔那些勇敢的马帮,当他们历尽艰辛,翻上雪山垭口时,扯开嗓子放歌一曲,感天动地,响彻行云,百兽回应。那是何等的气概和豪迈。现在都市中的所谓成功者,谁有这份胆量呢?你站在繁华的十字路口由着自己的性子喊一嗓子试试,不被人当成精神病,算你幸运。
我的天地很狭小,但还算独立、安静,有点“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意味——仅仅是有一些而已。院子里有几棵树,不高;有一些花,不算珍稀;有几片草坪,也不算大,但这就是我在都市生活中的环境、生态、“自然之趣或仙境”了。每当我徜徉其间时,我常常将几株仅比人高一些的树木想象成茂盛的森林,将比巴掌大一点的草坪想象为辽阔的草原。唉,现代都市中的人们就是这样在钢筋水泥的挤压下,在一片绿叶中感悟春天的脚步,在一朵鲜花中享受人生的美好。
就在这个周六宁静的清晨,一群鸟儿——大约有八九只——似乎是舞动着绚烂的晨曦降落在院子里的树梢上,婉转清脆的鸟鸣令我欣喜。嗬,鸟儿!嗬,都市稀罕的客人!嗬,来自远方的尊贵朋友!我几乎要对它们高喊。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对树上的鸟儿们行长久的注目礼。它们在树梢上跳来跳去,啁啾不停,似乎在对树下呆望的那个人评头品足,又像是在回应我心中的感动,尽情地在我的面前展示它们的自由与快乐;高贵与傲慢;或者,是在询问我:尊敬的主人,我们可以在你这儿栖息一会儿吗?
我仿佛听懂了鸟儿们的话语,乐颠颠地返身回屋,找来米粒,散播在树下的草丛中。然后悄悄退回屋内,从窗户里静静地观望外面。那时我真心地祈祷:下来吧,可爱的鸟儿们,请接受一个市民诚心诚意的款待。你们是我们的朋友,是尊贵的客人,但愿你们也把我当朋友。
也许是我的祈祷起了作用,也许是那群鸟儿们真的饿了,它们发现了院子里的食物,开始在院子里低空盘旋。它们从树上一划而过,似乎并不急于降落下来。我知道这是由于鸟儿们曾经被城里人捕杀怕了,对聪明的人类总是心怀戒备。纵然它们是在天空中自由翱翔的精灵,但是天上有无情的网大张着网口,地上有无数枪口、弹弓瞄着它们,没有教养的孩子们追逐着它们的身影,使它们在飞行中也难逃厄运;还有不张网不打枪的,在地上撒一些食物作诱饵,然后玩上一出“请君入瓮”的小小把戏。人们的这些小聪明玩到最后,便使这个星球上的所有生灵——从大象、老虎、豹子,到一只小鸟——都躲开我们远远的,把最后的孤独留给人类自己去品尝。
我在静静的等候中期待着鸟儿们的信任。也许我院子里的树木还不够高大、不够茂盛,鸟儿们认为它们过于寒碜;也许我的草坪太狭小,鸟儿们也认为这不是一个值得·留恋的乐园。在拥有广阔天空的自由的鸟儿面前,我们活得多么促狭啊。
我的思绪忽然回到了五十多年前的童年,那时我家四周那片遮天蔽日、郁郁苍苍的森林里,岂止是几只鸟,那羽毛丰满、红冠白胸的野鸡成千上万!又岂止是只有美,而是各种动物出没其间。岩羊、獐子、狗熊,数不胜数。可那时我是多么厌恶这一切,不仅讨厌这些动物,还憎恨那片森林。因为森林才有鸟兽,因为鸟兽太多,使人害怕。我曾憎恨,因为森林挡住了我的视线,让我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我常常要爬到树梢处,才看得见峡谷里的怒江。大人们说怒江的下游就是汉地,我总在设想流到汉地的怒江,该是个什么样子,是不是也像我们这里那样切割纵深,水流湍急?我曾更恨死了森林里的动物们,使它们更是令我不胜其烦。那些羽毛漂亮的野鸡,就像是我们家养的一样,天天从森林里飞到宅院里见什么吃什么。由于我的父母和四周相邻都是虔诚的佛教徒,从不杀生。不但不捕杀它们,还让家中的人拿出食物施舍给这些不速之客。可是野鸡们并不领情,它们还常常偷吃一些不该吃的东西。在有重大的宗教节日时,家里请人做许多的供果,以供奉给佛堂里的诸佛菩萨。这些称作“朵玛”的供果做好后要放在院子或阳台上晾晒干,每逢此时,野鸡们便嗅着“朵玛”的清香翩然而至。那时如果碰上家中人手不够,父亲就指派我去守护晾晒的“朵玛”,驱赶贪嘴的野鸡。对一个孩子来说,那真是一件苦差事,从太阳出来到日落西山,我都不能去玩,也不能随便走开。这边的野鸡轰走了,那边又飞来一群。我在院子里追着野鸡的屁股东奔西跑,累得气喘吁吁,还常常完不成家里交代的任务,换来一顿批评。我也是不可以杀生的,但我面对猖狂偷吃“朵玛”的野鸡们,总会咬牙切齿地喊:“叫你们吃,叫你们吃,我要杀光你们!我要把你们的毛全拔光!”
不幸的是,我童年时期的“咒语”在多年以后竟然全都得以实现。我到内地读书后第一次回到家乡,正是“文化大革命”肆虐华夏大地之时,即便像西藏这样高寒缺氧之地也未能幸免。横扫“牛鬼蛇神”之风,“破旧立新”之势越过高山峡谷,传到穷乡僻壤。我回去看到的家只是断壁残垣、荒草凄凄。巍峨的寺院,宽大的佛堂早已荡然无存。更令我吃惊的是,我家周围那片郁郁苍苍的森林,就像一块不翼而飞的翡翠,早已无影无踪,只留下裸露在蓝天下的荒凉山冈。原来人民公社在河谷里办了一个砖瓦厂,成千上万块砖倒是烧出来了,一整片森林却进了砖瓦厂的窑炉。那些曾经以森林为家的各种动物们,不是被赶尽杀绝,就是迁徙他乡,真可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啊。记得那时我坐在往昔繁华的废墟上,举目张望,眼前空无一物,再没有参天的大树遮挡,也没有森林里的飞禽走兽干扰。我的视线可直达怒江河谷的对岸,一派天苍苍、野茫茫的洪荒景象。这就是我儿时的愿望吗?我厌恶过的森林在哪里?我憎恨过的动物们又去哪里了?那是一次尴尬的故乡之旅,直到今天还让我难以释怀。难道这苍天古树、这野羊野鸡也都是“牛鬼蛇神”吗?也都得进行“革命”的洗礼吗?
噢,现在我多么期望有一只野生动物飞到我的院子里来啊,哪怕只是几只普通平常的麻雀。我将专供小鸟吃的小米装在白色瓷盘里,小心翼翼地放在院子里那些显眼的地方,急切地企盼着。看哪,我真幸运,它们在我的忏悔中飞来了,一只勇敢的鸟儿率先落在盘子附近,它警惕地四处张望,良久,才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的食物,啄一口,抬起头来看看,又再啄一口,又到处看看,最后紧啄几口,飞走了。
紧接着,一只又一只的鸟儿飞下来了,它们叽叽喳喳,又小心谨慎。我把最先来啄食的那只鸟儿命名为“带头兵”,我对它感激不尽,它是鸟群中第一只敢来吃食的鸟,就像我们人类第一个敢吃螃蟹的人那样伟大。
看到鸟儿们自由自在地在院子里漫步、啄食,我的内心深处忽然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