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惨状,准会不寒而栗。黑夜般的寒冷,死亡般的冰冷,秀
发不再有清风吹拂,耳边不再有人声萦绕,眼里不再有明亮
目光,她身子弯成两截,不胜拖着沉重的枷锁,蜷缩在一丁
点儿稻草上,身边放着一只水罐和一块面包,身子下面是牢
房渗出的水所汇成的水泊,她没有动弹,几乎没有呼吸,甚
至连痛苦也感觉不到了。弗比斯,阳光,晌午,野外,巴黎
市井,博得一片喝采声的舞蹈,同那个军官缠绵细语的谈情
说爱,还有教士、恶婆、匕首、血泊、毒刑、绞刑架,所有
这一切不停地在她脑海里浮现,依然历历在目,忽而像愉悦
的金色幻影,忽而又像怪异的可怕恶梦。然而,这一切无非
是一种可怖而渺茫的挣扎,逐渐在黑暗中烟消雾散,要不然,
那只是一种遥远的乐曲,在大地上凌空演奏,其乐声是在再
也传不到这悲惨少女所掉进的深渊里的。
自从被囚禁在这里,一直无所谓醒,也无所谓睡。在这
场横祸中,在这个地牢里,再也无法分清醒和睡,无法分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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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即法国国王路易九世。
梦幻与现实,就如同分不清黑夜与白昼一样。在她心里,一
切都是混杂的、支离破碎的、飘忽不定的、乱七八糟扩散开
来的。她再也不能有感知,再也不能思考了,顶多只能想入
非非。从来没有一个活人像她这样深深陷在虚无漂渺之中。
她就这样浑身麻木、四肢冰冷、僵如化石,连一道活门
偶然的声响几乎也没有注意到。这道活门在她头顶上方某个
地方,曾开过两三天,却连一点点光线也照不过来,每次有
只手从那里扔给她一块坚硬的黑面包。狱卒这种定时的查巡,
则是她与人类唯一尚存的联系了。
她无意识唯一还能听到的,就是拱顶上那长满青苔的石
板缝里沁出的水珠均匀地滴落下来的声音。这水滴掉落在她
身旁水洼里的响声,她呆呆地听着。水滴落在水洼里,那就
是她周围绝无仅有的动静,是唯一标明时间的时钟,是地面
上一切声响中唯一传到她耳边的声音。
总之,她也不时感觉到在这漆黑的泥坑里,有什么冰凉
的东西在她脚上或手臂上爬来爬去,把她吓得直打哆嗦。
她在这里呆了多久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记得在什么地
方对一个人宣布死刑判决,随后人家就把她拖到这里来了,她
一醒来四周就是黑夜、死寂,冰冷。她用手在地上爬着,脚
镣的铁环划破了她的脚踝,锁链丁当作响。她辨认出周围都
是坚墙厚壁,身下是淹着水的石板,还有一把稻草。可是没
有灯,没有通风孔。于是她在稻草上坐了下来,有时为了换
一下姿势,就坐到牢房里最下面一级上。有一会儿,她试着
通过水滴的次数来计算在黑暗中的分分秒秒,然而一个病弱
的脑子。很快就自行中断了这种悲惨的活儿,她随即又呆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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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鸡了。
终于有一天,或者有一夜 (因为在墓穴里子夜和晌午都
是同样的颜色),她听见头顶上一阵声响,比平日看守带面包
和水罐给她时开门的声音还大些,她抬头一看,只见一线似
红非红的亮光,穿过密牢拱顶上那道门,或者说,那扇翻板
活门的缝隙照了进来。同时,沉重的铁门轧轧响了起来,生
锈的铰链发出刺耳的磨擦声,活门的翻板转动了。她立即看
见一只灯笼,一只手。两个男人的下半截身子;门太低矮,她
看不见他们的脑袋。灯光刺痛了她的双眼,她随即把眼睛闭
了起来。
等她再张开眼睛,活门已经关闭,灯放在一级石阶上,一
个男人独个儿站在她面前,黑僧衣一直拖到他脚上,黑风帽
遮住他的面孔。一点也看不见他整个人的身子,看不见脸。那
真是一块长长的黑色裹尸布直立在那里,而尸布里面可以感
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震动。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幽灵看了一阵
子。其间两人谁都不吭声。在这地牢里,似乎只有两样东西
是活着的,那就是因空气潮湿而劈啪直响的灯芯,还有从牢
顶上坠落下来的水滴。水滴那单调的汩汩声,打断了灯心劈
哩啪啦不规则的爆响声;水滴一坠落下来,灯光反照在水洼
油污水面上的光圈也随之摇曳不定。
末了,女囚终于打破了沉默:“您是谁?”
“一个教士。”
这答话,这腔调,这嗓音,叫她听了直打哆嗦。
教士声音嘶哑,吐字却很清楚,又说:“您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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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死。”
“啊!”她说:“马上就去?”
“明天。”
她本来高兴得扬起头来,一下子又耷拉到胸前,喃喃道:
“还要等那么久!何不就在今天呢?”
“这么说,您痛苦难忍了?”教士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
“我很冷。”她答道。
她随即用双手握住双脚,这种动作是不幸者寒冷时常有
的,我们在罗朗塔楼已经见过那个隐修女这样做了。同时,她
的牙齿直打冷战。
教士看样子眼睛从风帽底下悄悄环视了一下这牢房。
“没有亮光!没有火!浸在水里!真骇人听闻。”
“是的,”她惊慌地说道,自从这场横祸,她就一直神色
慌张。“白昼属于人人,唯独给我黑夜,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您在这里,知道吗?”教士又沉默了片刻,问道。
“我想我原是知道的。”她伸出瘦削的手指头,抹了一下
眉头,像要帮助她自己的记忆似的。“不过现在不知道了。 ”
突然她像个小孩一样哭起来:“我要出去,先生。我冷,
我怕,还有什么虫子爬到我身上来。”
“那好,跟我走。”
教士一面这样说着,一边拽住她的胳膊。那苦命的女子
本来已冷到骨髓,可她觉得这只手还更冰冷。
“咳!这是死神冰冷的手。”她自言自语,接着问道:“您
到底是谁?”
教士一把掀掉风帽。她一看,原来是长久以来一直追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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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那张阴险的脸孔,是在法露黛尔家里出现在她心爱的弗
比斯头顶上的那张魔头,是她最后一次看见它在一把匕首旁
边闪闪发亮的那双眼睛。
这个幽灵一直是她罹难的祸根,把她从一个灾难推到另
一个灾难,甚至惨遭酷刑。这幽灵的出现,反而使她从麻木
状态中惊醒过来。她顿时仿佛觉得,蒙住她记忆的那层厚厚
的布幕一下子撕裂开来了。她的悲惨遭遇,从法露黛尔家里
夜间那一幕起,直至在图尔内尔刑庭被判处死刑,一桩桩一
件件,全一齐涌上她的心头,不再像先前那样模糊混乱,而
是十分清晰、显露、鲜明、生动、可怖。这些记忆本来一半
已经遗忘了,而且由于过度痛苦而几乎泯灭,如今看见面前
出现这个阴沉沉的人影。这些记忆顿时又复活了,就好像用
隐写墨水写在白纸上的无形字迹,被火一烘便一清二楚显现
出来了。她仿佛觉得,心头上一切创伤又裂开了,鲜血直淌。
“哎呀!”她喊叫了起来,双手捂住眼睛,浑身抽搐而战
栗。“原来是那个教士!”
一说完便泄气地垂下胳膊,一屁股瘫坐下去,耷拉着脑
袋,眼睛盯着地,依然颤抖不已。
教士瞅着她,那目光有如一只在高空盘旋的老鹰,它紧
紧围绕着一只躲在麦田里的可怜的云雀,悄悄地不断缩小其
可怕飞旋圈,倏然疾如闪电,向猎物猛扑下去,用利爪一把
抓住那喘息着的云雀。
她低声呢喃着:“了结我吧!了结我吧!快给最后一击!”
她心惊胆战,头缩在双肩中间,好比一只羔羊正等待屠夫致
命的当头一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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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使您厌恶吗?”他终于问道。
她没有应声。
“是我使您厌恶吗?”他又问了一遍。
“不错,”她应道,痛苦得嘴唇在抽搐,看上去像在笑一
样。“这是刽子手拿死刑犯开心。多少个月来,他跟踪我、威
胁我、恐吓我!要不是他,上帝啊,我那是多么幸福啊!是
他把我推下这万丈深渊。啊,苍天!是他杀了……是他杀了
他—— 我的弗比斯!”
说到这里,她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抬头望着教士,说:
“呵!坏家伙!您是谁?我做了什么得罪您啦,您才对我恨之
入骨?咳!您对我有什么怨仇?”
“我爱你!”教士喊道。
她的眼泪霍然打住,目光痴呆,瞅了他一眼。他跪了下
来,目光似火,紧紧盯住她看。
“你听见了吗?我爱你!”他又喊道。
“什么样的爱?”不幸的少女直打冷战。
他紧接着说:“一个打入地狱的人的爱。”
有一阵子,两人都默不作声,双双被各自的激情压碎了,
他是丧失理智,她是麻木不仁。
“听着,”教士终于说道,他又恢复了异常的平静。“你马
上就会全知道的。在这深夜里,到处漆黑一团,似乎上帝也
看不见我们,我悄悄扪心自问,有些事在此之前连对我自己
都不敢启口,我要把这一切全向你倾吐。你听我说,姑娘,在
遇见你之前,我可是过得很快活……”
“我何尝不是!”她轻轻叹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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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打断我的话……是的,我那时过得很快活,至少我自
认为是那样的。我十分纯洁,心灵里清澈如水,明净似镜。没
有人比我更自豪,把头高高昂起。教士们来向我请教贞洁情
操,博学之士来向我求教经学教义。是的,科学就是我的一
切,科学就是我的姐妹,有个姐妹我就足够了。若非随着年
龄的增长,我也不会有其它的念头。不止一回,只要看见女
人形影走过,我的肉体便兴奋不已。男人性欲和男人血气这
种力量,我本以为在狂热少年时就已经终生将其扼杀了,其
实不然,它不止一次地掀起狂澜,把我这个可怜人因立过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