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马克西米连在诏书中所说的话:他有理由完全信任他们,深
信他们的理智、勇敢、经验、忠诚和高尚品德。
然而有一人是例外。此人长着一张精明、聪慧,狡诈的
面孔,兼有猴子般嘴脸和外交家相貌的一种面容。红衣主教
一见,趋前三步,深鞠一躬。其实,此人的大名只不过是根
特市的参事和靠养老金过活的纪约姆·里姆。
此人是什么角色,当时很少人知晓。此人可是稀世之天
才,若处在一个革命时代,准会光芒四射,成为叱咤风云的
头面人物。然而在十五世纪,只能是偷偷摸摸搞些诡计罢了,
如圣西蒙公爵 ①
所云,在破坏活动中生活。此外,他很受欧
洲第一号破坏家 ②
的赏识,同路易十一合搞阴谋是家常便饭,
经常染指王上的秘密勾当。这一切,当时的观众全然不知,只
是看见红衣主教对这个病容满面、酷似弗朗德勒典吏的人物
那样彬彬有礼,感到十分惊奇。
四 雅克·科珀诺尔君
根特的那位领养老金的使节和红衣主教大人低弯着身体
相互揖拜,又用更低的声音寒暄了几句。此时出现一个人,身
躯魁梧,脸庞宽大,肩阔膀圆,同吉约姆·里姆并肩走进来,
就好比一条猛犬走在一只狐狸旁边。他头戴尖顶毡帽,身穿
皮外套,被周围绫罗绸缎一衬托,像污斑似地显得十分惹眼。
监门以为这是哪个马夫晕头转向摸错了门,便即刻把他拦住:
“喂,朋友!不许过!”
穿皮外套的大汉用肩一拱,把监门推开了。
“你这个家伙想干什么?”他张开嗓门大喝了一声,全场
观众都侧耳听着这场奇异的对话。“你没长眼,没看见我是跟
他们一起的?”
“尊姓大名?”
“雅克·科珀诺尔。”
“尊驾身份?”
“卖袜子的,商号三小链,住在根特。”
监门退后了一步。通报判官和市长,这倒还将就,可是
通报一个卖袜子的,可真难办。红衣主教如坐针毡。全场民
众都在听着,看着。两天来,主教大人费尽心机,竭力调教
这些弗朗德勒狗熊,好让他们能在大庭广众面前稍微可以见
得人。可是,这纰漏糟透了。倒是吉约姆·里姆,始终带着
狡黠的笑容,走近监门跟前,悄悄给他提示道:
“您就通报雅克·科珀诺尔君,根特市判官的书记。”
“监门,”红衣主教接着话茬高声道,“赶快通报雅克·科
珀诺尔君,著名根特城判官的书记。 ”
这下子可出了差错。要是吉约姆·里姆独自一个倒可以
掩盖过去,可是科珀诺尔已经听到红衣主教的话了。
“不对,他妈的!”他吼叫着,声如雷鸣。“我,雅克·科
珀诺尔,卖袜子的。你听清了吗,监门?不多也不少,货真
价实。他妈的!卖袜子的,这有什么不好!大公先生不止一
次到我袜店来买手套哩。”
全场爆发了一阵笑声和掌声。在巴黎,一句俏皮话总是
立即得到理解,因而总是受到捧场的。
我们还应插上几句:科珀诺尔是个平民,而他周围的观
众也是平民,因此,他们之间思想沟通有如电流之迅速,甚
至可以说意气相投,同一个鼻孔出气。弗朗德勒袜商当众给
宫廷显贵们脸上抹黑,这种傲慢的攻击在所有平民百姓的心
灵中激起了某种难以言明的尊严感,这种感觉在十五世纪还
是模糊不清的。这个袜商刚才竟敢顶撞红衣主教大人,可真
是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有些可怜虫习以为常,连给红衣主
教擎衣牵裾的圣日芮维埃芙住持的典吏的几个捕头的那班奴
仆,也都对他们毕恭毕敬,俯首贴尾,所以一想起来心里挺
痛快的。
科珀诺尔高傲地向主教大人打躬,主教大人连忙向路易
十一也畏惧的万能市民还礼。随后,正如菲利浦·德·科米
纳 ①
所称之为贤人和滑头精的吉约姆·里姆,面带讥诮和优
越感的笑容,注视着他俩各自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主教大
人十分狼狈,忧心忡忡,而科珀诺尔泰然自若,踌躇满志,也
许还暗自思忖,说到底他那袜商的头衔并不比其他头衔逊色,
而他前来替其议婚的玛格丽特公主的母亲玛丽·德·勃艮
第,对红衣主教说不定比不上对袜商的惧怕哩,因为能够把
根特人煽动起来反对鲁莽汉查理的公主的那班嬖宠们,并不
是什么红衣主教;当弗朗德勒的公主亲自跑到断头台下哀求
民众宽饶他们时,一句话就可以增强群众的意志,不被她的
眼泪和恳求所动的,也不是什么红衣主教;可是,袜商只要
抬一抬他穿着皮外套的胳膊肘,就可以叫两个人头落地:吉
·德·安贝库和吉约姆·于果内两位赫赫有名的老爷
①
!
但是,对于可怜的红衣主教来说,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
与这般没有教养的人为伴,看来这杯苦酒非饮到底不可了。
看官也许还没忘记那个厚颜无耻的叫花子,就是序诗刚
一开始,便爬到红衣主教看台边沿上的那个乞丐吧?即便这
些显贵驾到,他也没有松手爬下去溜走;当上层教士们和使
臣们纷纷入座,活像弗朗德勒鲱鱼一般紧挨着坐在看台的高
靠背椅上,他摆出一副怡然自得的架式,索性把两条腿交叉
搁在柱顶盘下楣上面。其蛮横无礼,世所罕见,但起初并没
有人发现,大家都把注意力转向别处去了,而他,对大厅里
发生的事情也全然不知,只见他摇头晃脑,一副那不勒斯人
无忧无虑的神情;仿佛出自某种机械惯性的作用,在喧阗中
不时一再喊着:“请行行好吧!”诚然,在全场观众中,可能
唯有他独自一个人不屑掉头去瞅科珀诺尔和监门的争执。然
而,说来也真凑巧,根特这位已经取得民众强烈好感并成为
众目注视中心的袜店老板,恰好走过来坐在看台的第一排,不
偏不倚正在乞丐头顶上方。这位弗朗德勒的使节,仔细察看
了一下眼皮底下的这个怪物,亲热地拍了拍他破烂衣服下的
肩膀,大家一看,吃惊可不小呀。乞丐猛然一回头,两张脸
孔顿时流露出不胜惊讶、心领神会、无比喜悦的神情。随后,
全然不顾在场的观众,袜商和病鬼手拉着手,低声细语攀谈
起来。这时,克洛潘·特鲁伊甫的破衣烂衫衬托着看台上的
金线锦锻,就像一条毛毛虫爬在一只桔子上一般。
看见这新鲜的奇特景象,观众欣喜若狂,大厅里一片嘈
杂声,红衣主教立即觉察到是怎么一回事了。他稍微欠了欠
身,但从他的座位上只能隐约看到一点儿特鲁伊甫身上那件
见不得人的宽袖衣衫,自然而然以为是乞丐在讨乞。这样胆
大包天,教红衣主教气炸了,喊道:“司法宫典吏大人,快给
我把这个怪物扔到河里去!”
“他妈的!红衣主教大人!”科珀诺尔仍然握着克洛潘的
手,说道:“这是我的一位朋友。”
“绝了!绝了!”喧闹的群众嚷道。从此,如同菲利浦·
德·科米纳所言,科珀诺尔君在巴黎也像在根特一样,深受
民众的信任,因为这样气概的人如此目无法纪,一定深得民
心的。
红衣主教一听,气得紧咬嘴唇。他侧头对身旁的圣日芮
维埃芙教堂的住持低声说:
“这就是大公殿下派来给玛格丽特公主议婚的滑稽可笑
的使节!”
“大人阁下同这班弗朗德勒猪猡讲礼节,那是白费心。”住
持应道。“珍珠摆在猪面前 ①
。”
“倒不如说,猪在玛格丽特之先 ②
。”红衣主教微笑地答
道。
听到这些文字游戏,所有身披架裟的朝臣们个个乐得心
醉神迷。红衣主教顿时心情稍微轻松一些,总算同科珀诺尔
扯平了,他的调皮话也得到了捧场。
现在,我们不妨用今天时行的说法,对看官中间那些有
能力归纳形象和意念的人不妨问一声,当我们打断他们原先
的注意力时,他们对司法宫平行四边形大厅里的情景是否有
个清晰的印象。大厅中间,背靠西墙,是一座铺着金色锦缎
的华丽大看台。那些神情严肃的人物在监门高声通报下,从
一道尖拱形小门,一个接一个地步入看台。看台的头几排长
凳上,已经坐着好多贵人,头上戴的帽子或是貂皮的,或是
丝绒的,或是猩红绸缎的。在肃穆庄严的看台周围、下方和
对面,到处是黑压压的人群,到处是一片喧豗。民众的千万
双眼睛注视着看台上的每一张脸孔,千万张嘴巴交头接耳说
着看台上每个人的名字。这种情景确实稀奇,值得观众注目。
然而,在那边,大厅的尽头,那上排有四个五颜六色的木偶、
下排也有四个木偶的台子,究竟是什么玩艺儿?台子的旁边,
那个身穿黑布褂儿、脸色苍白的人,到底是谁?唉!亲爱的
看官,那是皮埃尔·格兰古瓦及其演出序诗的戏台。
我们大家都把他丢到脑后去了。
而这恰恰是他所担心的。
红衣主教一入场,格兰古瓦就一直坐立不安,千方百计
想挽救他序诗的演出。先是吩咐已停顿下来的演员继续演下
去并提高声音,可是眼见没有一个人在听,索性叫他们停演
了。停演已有一刻钟之久,他一直不停地跺脚,不停地奔忙,
不停地呼喊吉斯盖特和莉叶娜德,不停地鼓动周围的人要求
序诗演下去。可是这一切努力全付诸东流了。没有一个人把
视线从红衣主教、御使团和看台上移开:看台成了各个视线
辐凑的巨大圆圈的唯一圆心!我们还得遗憾地指出,当红衣
主教大人驾临,把大家注意力都可怕地分散开的时候,序诗
的演出已开始叫观众有点腻烦了。说到底,看台也罢,戏台
也罢,演的都是同一出戏:耕作和教士的冲突,贵族和商品
的冲突。而且,格兰古瓦给打扮得怪里怪气,穿着黄白相间
的大褂,涂脂擦粉,不伦不类,文绉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