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的无数房舍,映着无比洁白和纯清的晨曦,其万般的轮廓
显得格外分明。圣母院钟楼的庞大阴影,逐渐从这个屋顶移
到另一个屋顶,从这广袤的城市的一端移到另一端。有些街
区已经人声、嘈杂声可闻。这儿一声钟鸣,那儿一声锤响,远
处大车滚动的嘈杂碰击声。在这片屋宇的表面上,已有零零
落落的炊烟袅袅升起,好似从巨大火山口的缝隙中冒出来的
一般。塞纳河流水,在一座座桥拱下,在一个个小岛尖岬处,
泛起重重波纹,银白色的涟漪,波光闪烁。城市四周,纵目
向城垣外远眺,只见云雾中隐约可以分辨出那一溜无际的平
川和连绵起伏的山丘。万般喧闹声,在这座半睡半醒的城市
上空飘荡消散。晨风吹拂,从山丘间那羊毛般的雾霭中扯下
几朵云絮,只见这朵朵云絮随风掠过天空,向东飘去。
教堂广场上,有几个拿着牛奶罐子的老大娘,看到圣母
院大门前那残破的奇怪景象和沙岩裂缝间那两道凝固的铅
流,惊讶异常,指指点点。这是昨夜骚乱所留下的痕迹。卡
齐莫多在两座钟楼中间点燃的柴堆早已熄灭。特里斯丹也派
人清扫过广场,把死尸扔进了塞纳河。像路易十一这样的国
王,总是很注意在大屠杀之后,迅速把现场地上冲刷干净的。
钟楼栏杆外面,恰好在教士停下脚步的那个地方下方,有
一道石头檐槽,雕刻得奇形怪状,这在哥特式建筑物上是屡
见不鲜的,从这檐槽的裂缝中长出两株美丽的紫罗兰,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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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开,在晓风吹拂下,摇摇曳曳,活像两个人儿在彼此逗乐,
相互问候。钟楼上空,高处,浩渺的天顶上,传来啁啾的鸟
鸣声。
但是,对这良辰美景,教士什么也不听。在他这种人心
目中,什么清晨呀,鸟儿呀,花朵呀,全不存在。他置身在
这景象万千的广漠天际之中,唯有聚精会神地凝视着某一点,
别的都视而不见了。
卡齐莫多心如火燎,急想问他把埃及姑娘弄到哪里去了,
可是副主教此刻似乎魂飞天外。显而易见,他正处在生命激
烈动荡的时刻,即使天崩地裂,也感觉不到的。他两眼始终
紧盯着某个地点,呆立不动,默默无言,但这种沉默,这种
静止,却有着某种令人生畏的东西,就是粗蛮的敲钟人见了
也不寒而栗,不敢贸然造次。不过,还有另一种打听的方式,
那就是顺着副主教的视线,看他在看什么,这样一来,不幸
的聋子的目光便落在河滩广场上了。
这样,卡齐莫多看见了教士在注视什么了。在那常备的
绞刑架旁边已经竖起梯子;广场上聚集了一些民众,还有许
多兵士。有个汉子在地上拖着一个白色的东西,这东西的后
面又拽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这个汉子走到绞刑架下停了下
来。
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卡齐莫多没有看清楚。这并不是他
的独眼没能看得那么远,而是一大堆兵卒挡住他的视线,无
法看清一切。再说,此刻,旭日东升,地平线上霞光万道,巴
黎的一切尖顶,诸如尖塔、烟囱、人字墙,都沐浴在光的洪
流中,仿佛全一齐燃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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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那个汉子开始爬上梯子,卡齐莫多这一下子看
得一清二楚了。那个汉子肩上扛着一个女子,一个身穿白衣
的少女,这个少女的脖子上套着一个绳结。卡齐莫多认出来
了:这是她!
那个汉子就这样爬到了梯子的顶端,站在上面调整了一
下绳结。这边,教士为了看得更清楚,爬上栏杆跪了下来。
突然,那个汉子用脚后跟猛地踹开梯子,已有半晌连气
都透不过来的卡齐莫多,顿时看见那不幸的孩子吊在绞索的
一端,离地有一丈两尺高,左右晃动,而那个汉子蹲坐着,把
两脚踩在她的肩膀上。绞索转了几转,卡齐莫多看见埃及姑
娘全身可怕地抽搐了几下。教士他呢,伸长着脖子,眼睛圆
睁,眼珠儿快要蹦出来似的,凝视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对:
那个刽子手和那个少女,即蜘蛛和苍蝇。
就在这惨绝人寰的最恐怖一刹那,教士脸色铁青,猝然
迸发出一声魔鬼般的狞笑,这只有当人已非人时方能发出这
种笑声。卡齐莫多听不见笑声,却看出来了。这个敲钟人在
副主教背后后退了几步,霍然间,疯狂地向他猛扑过去,用
两只巨掌从教士的后背狠命一推,把堂·克洛德推下了他正
欠身俯视的深渊。
教士大叫一声“该死”,随即掉了下去。
他往下坠时,他原来所站的地方下边那道檐槽,恰好把
他挡了一下。他赶紧伸出双手,垂死挣扎,一把拼命抓住。正
当他开口要喊第二声时,猝然看见头顶上方,栏杆边沿上,正
探着卡齐莫多那张可怕的复仇的面孔。他于是不作声了。
他下面就是深渊。一摔下去有两百多尺深,而且底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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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板路面。在这可怕的处境中,副主教没有说半句话,没有
呻吟一声,只是使出闻所未闻的力气,攀住檐槽扭动着身子,
拼命想再爬上去。可是他的双手在花岗石上找不到攀附之处,
双脚在黑溜溜的墙壁上划了一道道痕迹,却踩不到什么支撑
点。凡上过圣母院钟楼的人都知道,就在顶层栏杆的下方,恰
好有块石头隆突出来。可怜的副主教就在这凹角上挣扎,逐
渐精疲力竭。他面对的不是陡峭的墙壁,而是在他脚下向后
倾斜的墙壁。
卡齐莫多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他从深渊中拖上来,可
是他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凝望着河滩,凝望着绞刑架,凝
望着埃及少女。聋子双肘撑在栏杆上,就在副主教刚才站过
的地方,目不转睛地死盯着此刻他在世界上唯一的目标,纹
丝不动,无声无息,就像遭雷打电劈似的。他那只独眼在此
之前还只流过一滴眼泪,这时却默默地泪流如河。
这当儿,副主教上气不接下气,秃脑门上大汗淋漓,指
甲在石头上抠得鲜血直淌,膝盖在墙上磨得皮肉绽开。他听
见挂在檐槽上的身上道袍,随着自己的每一晃动,撕裂声咯
啦咯啦直响。更加倒霉的是,这道檐槽的末端是一根铅管,在
他身体的重压下渐渐弯了下去。副主教感到这根铅管慢慢弯
曲。这可怜虫心想,一俟双手疲软,一俟道袍撕碎,一俟铅
管弯曲,他必定坠落下去,想到这里,心惊胆颤,肝肠寸断。
有几回,他魂不附体,望着身下十尺左右的地方,有个因雕
刻起伏不平而形成的狭小平台,于是他从悲痛的心灵深处乞
求上苍,让他在这两尺见方的平台上了结此生,哪怕他还可
以活上一百年。还有一回,往身下的广场,往身下的深渊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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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眼,连忙抬起头来,双目紧闭,头发也直立起来。
这两个人都默不作声,真有点叫人毛骨悚然。副主教就
在卡齐莫多身下若干尺处,这样可怕地垂死挣扎着,卡齐莫
多则痛哭流涕,紧望着河滩广场。
副主教看到自己每次一震动,他唯一仅存的脆弱支撑点
便摇晃得更厉害,遂打定主意不再动弹了。他就这样悬吊在
那里,抓牢檐槽,几乎大气不出,连动也不再一动,唯有腹
部还机械地痉挛着,俨如一个人在睡梦中觉得自己往下坠落
时所体验到的那样。目光无神,惊恐地直翻白眼,睁得老大。
然而,渐渐地,他支持不住了,手指头在檐槽上滑动,感到
双臂越来越酸软无力,身体益发沉重,支撑着他的铅管本来
就已弯曲,这时分分秒秒都一点一点地往深渊弯斜下去。他
往下看去,真是触目惊心,圆形圣约翰教堂的屋顶小得像一
张折成两半的纸牌。又一个接一个地望着钟楼上那些毫无表
情的雕像,一尊尊都像他一样悬吊在深渊上空,可是它们并
不为自己存亡有半点恐惧,也不为他生死有丝毫的怜悯。他
的周围一切全是石头的,眼前,是张开大口的石头妖怪;下
面,最底下,是铺着石板的广场;头顶上,是哭哭啼啼的卡
齐莫多。
教堂广场上聚集着一些看热闹的人,三五成群,平心静
气地竭力猜想,这个如此别出心裁寻开心的疯子到底是谁。他
们说话的声音一直传到他耳边,清晰而尖细,只听见他们说:
“他不跌得粉身碎骨才怪哩!”
卡齐莫多一直哭个不停。
终于,副主教气得发狂,吓得半死,明白一切全是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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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但他还是尽其余力,作最后一次挣扎。他吊在檐槽上把
身子一挺,双膝猛力推墙,双手抠住石头的一道缝隙,拼死
拼活,总算向上攀缘了一尺左右。但是,这一猛烈的挣扎,使
得他赖以支撑的铅管一下子弯垂下去,道袍也一下子裂开了。
于是他感到身下失却了依托,什么也没有,唯有两只僵硬和
乏力的双手还抓住什么东西,不幸的人遂把眼睛一闭,手松
开檐槽,掉了下去。
卡齐莫多看着他往下坠落。
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是难以垂直往下坠的。副主教
向空间抛落下去,先是头朝下,双臂伸开,然后旋转了几下。
风把他吹到一座房子的屋顶,不幸的人骨头撞断了,可是还
没有死。敲钟人看见他还拼命想用手扣住山墙,但山墙的剖
面太陡峭,再说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只见他像块脱落的瓦
片,急速从屋顶上滑落下去,摔在石板地面上弹了一下,就
在那儿,再也不动了。
卡齐莫多于是再抬眼望着埃及姑娘,只见她的身子远远
悬吊在绞刑架上,在白衣袍下面,微微颤抖,那是临终前最
后的战栗。接着,又垂目俯视副主教,只见他横尸在钟楼下
面,已不成人形。这时,他泣不成声,凹陷的胸脯鼓起,说
道:
“天啊!这就是我所爱过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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