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智的游戏。慢慢地我把报时当作一种使命,好像每天 戴表便只有这唯一的功能了。
等待……等他猛然回头再悲愤转身,我感到自己也被他影响得 弱智起来,那在当时
是很有意思的。
而所有的接触也就仅限于此了。他问我还有多长时间,我告诉他还有四十四分
零七秒。
其余的时候我都不晓得他在做什么,他那时好像什么也不做。那时的刘诗川,
个子可能还没 我高吧,五官尚未长开,身上肉乎乎的,虽已略微展露出些独特气质,
仍不在女生们的评论 范围之内。又因为他总喜欢静止,在男生里似乎也没有很要好
的朋友。总在体育课上看见他 孤独地绕操场跑着,不是被老师罚就是还没跑完热身
(我们上体育课总要有两圈热身跑的) 。刘诗川跑步的姿态稳重又矫健,但速度之
慢非常人可以想象。当你有幸看见他跑步的时候 ,转移你的视线10秒钟后再看他,
你恍惚觉得他还在原来那个点上呆着,尽管他好像是跑着 的。女生们说刘诗川真有
意思,他怎么不会跑啊,男生们喊“小胖加油”。然而这些都改变 不了他把60米跑
到20多秒的事实。老师时常威胁刘诗川说要抽他的懒筋,顺带着推拽拧掐等 一些小
动作。刘诗川依旧诚恳而面无表情地慢跑,一圈一圈的,思考某些不属于人类的问
题 ——那时我就想到了。
而我发现刘诗川是天才并非通过这些无聊的事。
有一次语文课,学的是《爱莲说》,这我记得很清楚。老师让同学在黑板上为
课文画配图, 是我上黑板画的莲花和水,老师说画得很好。后来不知咋的,他们就
让刘诗川上前面去画, 画的内容与课文没有丝毫联系——一具骷髅。我小时候在书
上看过所谓的一笔画,就是一幅 画从头至尾由一笔完成。刘诗川当时好像就是采用
那种手法,反正他站在莲花旁边几下子就 画出了那具至今让我难忘的(也一定让其
他同学难忘)骷髅,在我们这些非专业人士看来简 直是完美的。大家都惊呼起来,
随即用啪拉啪啦的掌声护送他回到座位。我当时唯一想做的 事就是赶紧把骷髅旁边
俗不可耐的破莲花擦掉,擦得越干净越好。那节课所有人都上得魂不 守舍,老师也
没舍得擦黑板。下课时,同学们都围着他问学美术(或解剖学)学多少年了, 刘诗
川说我没学过,真没学过——我们都知道他是个诚实的人。
但光画画得好,只不过算有才,还不是天才。
初二上学期期末考试刚结束,大家都在教室里对题。刘诗川是向来不参与这一
环节的,没人 跟他对题,因为他成绩不佳;他也不问别人题,因为他不屑于学习。
但那天他突然回头对我们低声说:
这次数学我能得100分(满分)。
我相信,但一看没人相信也就跟他们一起嘲讽他。那次的数学题是很难的,他
刘诗川怎么能 得100分?
被我们说中了,他根本没得满分。不过99分在年级仍然是第一。大家都吓傻了,
真傻了。大 家都等着他飞扬跋扈——按常规他是有权利那么做的,但那小子只对自
己嘟囔了一句尖子生 们常说的话——这一分真不该扣。
尖子生们本应该提防他,这个刘诗川在想学习的时候所向披靡。
但他不热爱学习。其实现在知道他是不喜欢应试教育并且从不妥协而已。当时
就觉得这人特 颓废,没什么能让他感兴趣。冬天的时候,他坐在第一排的单桌,靠
窗户。每到上课时他总 是枕着暖气,左手钻进右袖筒里,右手钻进左袖筒里,就像
张艺谋电影里的农民。有时他还 往羽绒服袖上蹭蹭鼻涕,左右——右左。
老师们一瞅刘诗川那样儿就生气,总冷不丁叫他起来回答一些连听课的同学都
得思考一会儿 的刁钻问题。要是有人提醒,他绝不动脑子,要是没人提醒,他就只
好自己想,反正想一会 儿他就肯定能说出老师最不想听到的正确答案。老师下不来
台就说些别的,诸如刘诗川,你 头发那么长了还不剪之类底气不足的话。
我注意到刘诗川剪头已是初三了。那时大多数同学变化都不大,但刘诗川变化
极大,我指的 是外形。
其实他肯定不是一下子就变帅的,但我感觉仿佛就是一夜间的事,可能是初三
后关系近些的 缘故,我敢仔细端详他了。
刘诗川长得很像英雄。笑的时候像,愤怒的时候像,啥时候都像。也可能是他
的气质像,无 所谓。反正他那种长相特容易让人感动,一瞅他就觉得自己特渺小。
初二的时候还不明显, 那时只觉得他虎头虎脑的挺好玩,现在不一样了,谁都发现
了这一点。他的脸型像椭圆型的 鹅卵石,质感也像。我想他到老的时候也不会有很
多褶子,因为他脸上那块皮刚够把脸裹紧 ,再多一点儿也不行。这么说有点恐怖,
但经过我长期观察的确如此。以前我总觉得男人脸 上要是没啥棱角那就算完,但刘
诗川的出现标志着这一理论的不成立。而且在他流线型的脸 上倘若配以浓眉大眼阔
鼻宽口,那整体效果是不堪入目的。所以,他的父母送给他两条温和 短淡的眉,两
只黑白分明、上眼睑上没有皱褶的眼睛,纤巧骨感的鼻子和一张朴素健康的、 看起
来很有贵族气息的嘴。他微笑的时候就露出端正健康的牙齿,白亮璀璨。大笑的时
候狡 黠而坦荡,笑声浑厚,余音绕梁。
而且他已经一米八三了,不胖不瘦,玉树临风。
那样一个英俊高大的刘诗川早已成为班里的焦点人物了——尽管他一直没意识
到这点。所以 他剪头的事……不过就算他不是刘诗川,大家也能注意到他剪头了—
—当一个熟悉又陌生的 秃头,脑袋上贴着几块交错着的创可贴缓步走进教室时,想
不引起轰动也是不可能的。男生 们轮流摩挲他的脑袋,说你小子行啊你;女生们则
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他说:
刘诗川好酷哇!
刘诗川当然是酷的,但我不愿意谁都说。这其中的感情很复杂,就好像自己一
年前发明的专 利现在被所有人使用并且谁都认为那项专利是自己发明的一样。我想
在这方面应该向刘诗川 本人学习。当然在他身上有好多值得我学习的地方,但我现
在只说这个。刘诗川心胸很开阔 ,极少发脾气,甚至很少有表情流露。我爸说他是
睁三分眼的大师,我很同意。但我知道在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真正了解他。我原来以
为自己也是不被所有人了解的,但事实上好多人都 能轻易看透我。为此我有时也恨
刘诗川,因为我总学不会像他一样喜怒不形于色。他看起来 是那么孤傲冷漠,不食
人间烟火的架势,大智若愚的表情,惊世骇俗的举动,构成了一个与 众不同的刘诗
川。
我这么描述真是太庸俗太不对劲了,这么写下去大家看到的刘诗川只是一个校
园文学中常见 的那种英俊潇洒多才多艺又极有个性的让人反胃的男生。谁让他那么
酷呢?在这样一个标榜 Cool 年代里,“伪酷人”太多太滥,真品倒显不出来了。
刘诗川酷,正直,善良,内敛。这些个性都是由他的家庭造就的。揣摩,他家
道富裕,家教 甚严。在这里“家教甚严”的概念是:成绩好坏无所谓,但一定要会
做人。父母极少给刘诗 川零花钱,严禁吸烟,衣服由母亲买——我想现在的青少年
大概早已享有买衣服的自主权了 。但我敢说,一般人的眼光都不及刘的母亲,毕竟
经常出国嘛。据说他妈给刘诗川买衣服的 原则就是不夸张但绝不落伍,还得一眼就
认出那是刘诗川。事实上的确如此,他妈买回去的 衣服再由刘诗川穿出来简直妙不
可言。尽管他总皱着眉头说我要是不穿我妈买的衣服我爸就 打我。但谁会抗拒那些
衣服呢?他在两年前就穿旧了匡威的帆布鞋,“韩流”没入侵之前他 就磨旧了皱褶
堆到脚踝的水桶裤,今年夏天他又套上一件黑地红边的前后印有大大的白色法 西斯
符号的T恤。我真有点开始崇拜他的母亲了。那件衣服穿在别人身上一定会显得邪恶
或 猥琐,但刘诗川穿着它招摇过市却显出一种与图案很不相符的正直与端庄。他走
路一如他跑 步一样慢而懒散,就像京剧里蹬着厚底靴的老生。
初三下学期时他连丢了两辆单车。我们都替他谩骂偷车人,他却操着标准的普
通话说,没事 儿,走着上学也挺好,锻炼啊。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刘诗川抱着书
包散步便成了一道风景 。偶尔他也搭别人的车,我看到过。他就像一个腼腆的小姑
娘蜷在车后架上,睁着三分眼。
毕业前后的日子是最让人想念的。那时我很荣幸地和刘诗川处于同一个圈子中。
我也不再停 留在对他敬而远之的状态中了。我们一帮人经常一起出去吃饭、逛街、
游泳、打保龄。去年 圣诞节时,刘诗川把头发全部染成银白色,右耳戴两个银耳环,
胸前还挂了颗泛黄的豹子牙 ——货真价实的大豹牙。走在最时尚的商业街里,他仍
然吸引了众多目光。在喧闹的饭店里 ,我们围坐于大玻璃落地窗的桌旁,窗外霓虹
闪烁,投到刘诗川那被米酒浸红了的脸上。他 拿筷子细致地挑拨着铁箅子上烤焦了
的牛肉,皱着眉头说这样的就别吃了啊,里头有致癌物 质。我边嚼边瞅着他问刘诗
川你的理想是什么?这是一个不属于新新人类的可笑问题,但我 的确想知道。
“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他不动声色地说。
“祝你美梦成真!”我举起可乐。
“喝点米酒吧,挺好喝的,没有酒味儿。”他诚恳地说。
毕业后我们还去过刘诗川他家,家里没别人。他穿着拖鞋殷勤地为大家忙前忙
后——盛饭、 收拾残局、端冰淇淋及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