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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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辑)-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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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的那件衣料或是新衣反射过来的光影染成了一抹粉蓝。挂钟孤独地在数着永恒的
数字,嘀嗒、嘀嗒、嘀嗒……这响声已替他累积长长的五十七年了。他常为自己不
能早一些衰老而苦恼。还有什么?我这个老头子?他谛听自己的呼吸,谛听电表转
动的微弱而遥远的低鸣,还有藤椅偶尔迸动的喀喀喳喳的炸声。他俩呢?老裁缝自
怜地问。那个“他俩”是广泛的,似乎不仅是那一对顾客,不仅是他儿子小两口…
…于是他由自怜而断然宽待了自己,这健康却又残废的瘸子带着醉酒的步态,歪斜
着拐过去,在墙角落里,他骑到赤身露体的木头女人上面,然后抱起它,放置到他
的床榻上,枕上他的枕头。

    卖蜜饯的推车在街道上颠动着,缓缓地随着铃声从门前过去。

    老老板把床榻上的人翻转来,熟练地去拧动肩头上的螺丝。他解下一只膀臂,
安放到藤椅上。现在这个侧卧的裸女弯着剩下的一只膀臂,微笑得更俏皮了,好像
说,一切果然不出所料。一对死板板的眼睛凝视着一个地方,安然地期待一个什么。

    这瘸子粗暴地一盏一盏关熄了电灯。但他必须留下一盏,他知道,一切完全黑
暗之后,他只等于怀抱着一段木头。

    案板微微地颤抖,他坐在边缘上。“一样的!”老裁缝自语着,然后又忽的记
忆起什么,跳下床来,跛行到布帘那里。

    他从铁丝上面取下那件方才被试穿的洋装。他们都穿过。他们一样的身量,一
样的肥瘦……他把这洋装翻过来,搏做一团,头埋进去。他想嗅见那股新烫发的药
味、脂粉味、甚至由胃火生出的口臭。

    老裁缝咬湿了那衣裳。

    卖蜜饯的铃声远去了,隐约的、战栗的,在可想见的秋风里摇曳着一街零碎的
颤抖。

    铃郎……铃郎……铃郎……

    (选自《朱西宁自选集》,黎明文化出版公司1975年出版)


                                 前尘

                             作者:杨念慈

    下了第二堂课,我一路咳嗽着,回到教员休息室。

    这些日子,又觉得身体有些不妥。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最初是感冒,而后就引
起一连串的“炎”症:扁桃腺炎、喉头炎、支气管炎……这些“炎”症已经成了惯
性,不治也会好,好了又会犯,虽然有公保,不花钱,我懒得上医院。医生们的本
领实在有限,去过几趟,我自己也会开药方,重了打消炎针,轻了吃消炎片,都没
有什么效验,白白花费时间,一去就得耽搁大半天。医生说,像这种慢性疾病,要
想根治呀,很难,预防重于治疗,能随时留心,比吃药更有效。可惜他劝告我的那
些话,我全做不到。他要我戒烟,我说我宁可让它发炎;他要我不讲话,那更是奇
谈。教书匠和唱戏的一样,吃的是开口饭,教国文的好比大花脸,一上课就得直着
嗓子喊,干的是这一行嘛,怎么能不讲话?既然难如医生们的意,我就索性不管它,
书还是照讲,烟还是照抽,倒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痛苦,只是两堂中间的一阵咳嗽,
咳得人怪难受。

    回到休息室,喝了一杯冷开水,才觉得好了些。

    休息室里,这几分钟热闹得很。一些年轻的同事,精力过剩,还嫌台上喊得不
过瘾,兀自精神抖擞,高谈阔论。也有人珍惜光阴,偷空子看几份作业,改两本作
文……

    刚刚喘气儿喘得了匀些,上课铃大响,又是一堂。

    我打起精神,拿起课本,从休息室走了出来。

    有一个学生在休息室门口拦住我鞠了一躬,说:

    “老师怎么还不去嘛,同学们都盼着您哪。”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于光秀。这女孩子是高三丙班的班长,一个品学兼优的学
生,我教的这门子历史,每一次考试,都掉不下来九十分。她们是应届毕业班,今
天开家长会,一大早,就乱哄哄的来了许多位家长。上第一堂课之前,她们班上就
推派代表,请老师参加,我说我有课。有课是实话,不乐意和家长们见面也是真的。
在同事们中间,我是怕家长怕得出了名儿。学生不能体会老师的苦衷,一片至诚,
三催五请,如果换了别人,可能我会忍不住地发起脾气,对于光秀这样的好学生却
有些于心不忍。

    “我现在不能去,于光秀,”我尽量把说话的腔调显得柔和,“总不好耽误了
别班的正课,对不对?你替我向同学们请个假吧。”

    “可是,”于光秀坚持地说:“有些家长,也很想见见老师的!”

    听她这么讲,我的笑容立刻变得僵硬起来。

    “那不必!”我提高了声音说,“不是有校长和别的几位老师在那里么?”

    于光秀显得很失望,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还想说什么,看我急着要去上
课,终于忍住不说,仍然恭恭敬敬地向我行了一礼,讪讪地去了。


    望着于光秀背影,我心里也未尝不感到有几分抱歉。可是,一想到某些家长那
副吹毛求疵、盛气凌人的嘴脸,又觉得实在没有勇气和他们厮缠。不曾在台湾教过
书的人,想象不出这里的家长会有多大势力,特别是家长当中有几个县议员之类的
人物,他简直就以学校的“股东”自居。你教了他的儿子,就好比是种了他的田地、
住了他的房屋,这口苦饭是他赏给你的。我一向不善酬应,所以才选定教书这门子
行业,在学校里,和同事、和学生,都还处得来,就是怕见家长。不会讨好他们,
也就不敢招惹他们,保持距离,以策安全。好在我不兼任何职务,一个有二十多年
资历的专任教员,只要本身能站得住,和家长不套交情,不结仇怨还不至于打破饭
碗,那就感激不尽了。

    接连三节课,累得我唇干舌焦,咽喉冒火,咳得更厉害。

    第四节是空堂,我要好好休息一阵,抽屉里还有一大叠笔记在那里等着,把它
们打发了,再回家吃饭,也还不晚。

    半杯冷开水,咳嗽压了下去。拧了一把湿毛巾,擦干额角的汗渍和手指笔灰。
然后,在那张破藤椅上舒舒服服地落了坐,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枝新乐园,又从裤
袋里摸出洋火,才待要把它点着,又听得于光秀在休息室门口,怯怯地喊着“报告”。

    “进来,”我装出很高兴的样子,向她招呼着,“你又来催我,是不是?好,
好,我刚刚下课,你让我稍稍休息一下,我马上就到。”

    于光秀却笑笑说:

    “已经散会了,老师。”

    “哦?”我喜出望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心里暗暗嘀咕着,“那很好。
——好极了。”

    也许是我不留神把心里的话说出口来,于光秀瞪大了眼睛,有些困窘,也有些
责怪。和气管炎一样,这也是我的老毛病,我常常会不经意地把不该说的话说了出
来,说过啦,还以为那是深藏心底的秘密,人家生了气,自己还不知道是怎么得罪
了的。

    于光秀一直望着我,我以为她是想看看上次月考的分数,便说:

    “考卷已经送到教务处去了。你考得很好,九十五分,只有一道问答题错了。”

    她的小脸儿红了一红,大概她自己也知道错在什么地方,老师扣的分数,不冤
枉。

    可是,她不是为了看分数来的,她问我:

    “老师,您下一堂没有课?”

    “唔,没有。”我说,“有什么问题要问的,你说吧,我现在不忙。”

    “老师有空儿的话,请您到会客室去一下,我妈妈想见老师。”

    一听是家长“召见”,我的头皮就发了麻。

    有于光秀在一旁催驾,看起来赖是赖不掉的,我就索性表现得勇敢些,立时站
了起来,说:

    “好的,我也高兴见见你的家长,走吧。”

    一位肥肥胖胖的中年妇人,端端正正地坐在会客室里,那一身肥肉,把一张单
人沙发塞得满满的。

    我走到会客室的门口,于光秀就抢先一步,站到那胖太太的身旁,为我介绍着:

    “妈,这就是我们的王老师!”

    胖太太坐在沙发上,安安稳稳,大模大样,没有动弹一下,也没有说一句客套
话,就那么扭过头来,目光直直向我打量着,从脚看到脸,又从脸看到脚。

    我感觉受了侮辱,也就不再向前迈步,站在门口,冷冷地问道:

    “我是王仲舒,贵家长有何见教?”

    胖太太没有答腔,只向我笑了一下。笑过了,还是不理我,却回过头去,对站
在一旁发窘的女儿说:

    “小秀,你到教室去吧,我和王老师在这里谈谈。”

    等到于光秀从我身旁走了出去,胖太太这才站起身来,连名带姓地喊着我,说:

    “王仲舒呀,王仲舒呀,你真是不认识我了吗?”

    我被她唬得愣住了。冷场片刻,我力持镇静地说:

    “您是于光秀的家长,于太太,我知道。”

    胖太太一直瞪住我,在那臃肿多肉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

    “咳,你真是不认得我了!”她大声地叹着气,又讥讽地说,“王仲舒,真亏
你还是历史老师呢,几千年的掌故,你讲得清清楚楚,三十年的老朋友,你却对面
不相识了!”

    听她这说话的口气,多半她从前真是认得我,于是,我仔细端详着她那张胖脸,
并且认真地思索着。那张胖脸平平板板,除了胖,别无任何异征,如果教我相相她
眼前的情况,可能我会说得大致不错:她有一个富有的丈夫,供给她席丰履厚、养
尊处优的生活。多营养的食物,使她长了这一身肥肉。缝一件旗袍,起码也得一丈
布,却打扮得花花俏俏的,厚敦敦的耳朵上,戴着一副精致小巧的白金镶翠的耳环,
两只手戴着三枚戒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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