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容儿这样说。
“出去干啥子?”母亲站起来了,手上拿着菜刀,直挺挺站在门当头,“黑天
墨地的,不上床睡觉,还出去东串西串的?”
嫂嫂忙说:“娘,人家有事情嘛!”
“啥子事情?”母亲的声音很大,“如今各家各户做庄稼啦,还要你们管什么
闲事?不开会,你是过不惯么?”
容儿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了。
自从“各家各户做庄稼”以后,母亲一下子变得精神起来了,好象早已逝去的
青春又在她身上复活了,起早贪黑,屋里屋外忙个不停,儿女们在她手下,没一会
儿偷闲的工夫。小春庄稼收上手了,除了交队里,还超产一千多斤,大春就要下种
了,她心里充满了信心。她清楚地记得,当她还在做姑娘的时候,她父母把她管教
得可严格呢,天黑以后必须吹灯上床,说是为了养足精神,第二天好干活路。农忙
时间更是如此,不管你睡得着睡不着,都得熄灯上床。那会儿,她可老实呢,她从
不东想西想,能很快睡得象死了似的。如今,时隔三十年,真没想到,她从她母亲
那儿领教过的一点经验,居然还有机会向她的儿女们推广起来。
老太婆了,也喜欢“权”字。这许多年来。是生产队长每天指示她干这干那。
如今呢,她每日每时向儿女们发号施令,叫他们干这干那,不管儿女们高兴不高兴
听,她都觉得愉快,她需要在她行将就木之前,满足一下“权力”欲。儿女、媳妇
们暗暗觉得她很可笑,但都愿意原谅她,不和她顶撞。
“各人睡觉去!明早得把干粪担到地里去,人家方生全家的,麦桩都拔干净了!”
她说完又蹲下去切猪草。
容儿向嫂嫂看了一眼。嫂嫂比容儿也大不了几岁,对于容儿出门的理由,她虽
不知底细,可凭着她的聪明和她自己做姑娘时候的经验,立即就能猜到。她同情容
儿,支持容儿,于是忙对母亲说道:“娘,今晚有电影呢……”
容儿更着急了。嫂嫂在撒谎了:前天晚上才来过电影呀!
母亲听着儿媳的话,就把一腔怨忿转到电影队身上去了。她埋怨放电影的,为
什么偏在这农忙时候来得这么勤。
三妹听说有电影,就嚷着要去看。母亲喝斥道:“不认字啦!不做作业啦!”
老人家把庄稼看得重,可也有那种“读书高”的思想。三妹都十六岁了,如今虽然
“各家各户做庄稼”,人手最金贵了,可老大娘还是赔钱叫三妹上学读书,而且生
怕三妹的考试分数落在隔壁方家妹子之后。她可好强呢!她希望自家的一切都超过
方家。
在母亲的高声喝斥下,三妹不敢再嚷嚷了。趁这工夫,嫂嫂向客儿努一努嘴,
容儿忙侧着身子轻轻地走出门去了。
母亲上前安慰三妹说:“电影有个啥看头嘛,还不就是一块白布,几个人影子!
……好好儿做功课,书,吞在肚里,贼娃子都偷不到……”
容儿走出门来了。院墙爬满了丝瓜藤,还有牵牛花。丝瓜是娘种的,牵牛花是
容儿种的。上肥的时候,母亲偏心眼儿,丝瓜苗吃得又饱又足。如今藤儿爬起来,
这派势可壮了,把又瘦又小的牵牛藤儿掩盖在它肥大的绿叶下,露不出脸儿来。容
儿在院墙下站了站。她已经忘记了牵牛花的委屈;就算还没忘吧,她也不计较这件
事情了。近日来,她心头装着更大的委屈。
天上有一抹淡淡的浮云。初升的圆月在薄薄的云后面窥视大地。山峦、田野、
竹园、小路,一切都是这样的朦朦胧胧,好象全都被溶解在甜甜的梦幻中。庄稼人
在整天的劳累之后,老天爷就给安排下这样的静静的夜晚,和这样的溶溶的月光,
好让人们舒舒服服地进入梦乡去。
容儿望着荷塘那边的依稀可见的小路,她希望从那儿走过一个人来。突然,院
墙的拐角处闪出一条黑影,“哇”的叫了一声,跳到容儿面前,一把抱住了她。容
儿真的被吓了一跳。她的鼻孔里钻进一股浓浓的香水味儿。
“死女子!你把我吓得……”容儿挣脱了。
是巧巧,和容儿一般年纪的姑娘,她已经来了一些时候了。
容儿问:“来了多久啦?咋不进屋叫我一声?”
巧巧做个鬼脸:“我才不敢哩!你娘好凶哟!我怕她把我赶出去呢……前几天
她还对我妈扯葫芦骂瓢呢:‘如今呀,各家各户做庄稼啦,还什么工作不工作的!
我家容儿又不是拿固定补贴的干部,有人硬把她缠住不放,工作、工作,不是硬叫
我们赔本么!各家的人,各家管着点……’我妈呢,回来就骂我了,不让我再上你
们家来。”
容儿听着,轻轻叹了口气。
巧巧又说:“我和你从小一块长大,你们家的门,我哪天不进出几回的?你娘
啥时候讨厌过我?……可现在,突然就这么生疏起来了!……”
她的嗓门挺大,象是说给满世界的人听。容儿性子和她不一样,文静多了,忙
推了她一下,打断她的话。
巧巧脸都涨红了,怔怔地望着容儿。
容儿说:“走吧,不是说好了到小翠家里去么,快走吧。”
朦胧的月光,照着两个姑娘绕过荷塘,她们的脚步声惊动了从塘里爬上岸来的
小蜞蚂儿,小蜞蚂儿纷纷跳回塘里去,有的跳进水里了,发出轻微的嗵嗵声,有的
跳在张开的荷叶上,啵啵啵的,象落下一阵雨点。容儿挺会走,她轻盈地跳跃着。
巧巧不会走,不时踩着一只小蜞蚂,软绵绵的,她就失声叫唤起来。好容易统到路
上来了。
巧巧说:“这鬼东西才讨厌!”
容儿说:“都说是今年要涨大水呢,蜞蚂儿上岸。”
巧巧问:“你也相信封建迷信了?”
容儿说:“这也是迷信么?人家有科学根据。”
巧巧赌气说:“算了吧,还说啥‘科学根据!科研小组都散伙了,你还……”
迎面走来一个人,巧巧看见了,没往下说。
容儿向着来人叫了声:“哥,你……”
容儿的哥哥才从“包产地”里收工回家。趁着月光挖了一阵麦桩地,这个身材
粗壮的汉子疲倦得不行了。
巧巧挖苦说:“嗨,王哥好展劲哟!要当冒尖户了吧?”
容儿的哥哥是个厚道人, 听不出别人话里的意思, 他只疲乏地笑一笑,说:
“冒不了尖呢,这会儿好些人家都还在挖地,我算什么……”
容儿体贴地说:“快回家吃饭吧,嫂嫂还等你呢,我们都吃过了。”
他并不盘问妹妹的行踪。扛着锄头径直回家去了。
巧巧笑道:“你哥哥真好。”
容儿回答:“就是。”
“他从前好懒呵……”
“是的,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打单身,队里年年没钱分,家里穷得叮当响。他
觉得没前途,就灰了心,什么也不想干。他不是懒人。嫂嫂过门来以后,他大变了。”
“你嫂嫂把他管住了。”
“不是。不完全是。队里的制度变了,包了产,他有责任了,不干不行。”
巧巧又笑了,说:“人家说,庄稼人的心,只有土地和女人才拴得住。嘻嘻…
…”
“谁说的?”
“书上说的。”
“哪本书,借我看看。”
“不,不给你看。”
“我晓得,你就会胡编。”
“胡编么?”巧巧赶上前一步,跟容儿挨挨挤挤地并排走,田坎小路窄窄的,
谁不小心,谁就会踩到一旁的田里去,田里刚刚插了秧。
容儿说:“鬼丫头,你疯啦,挤什么呀?”巧巧争辩道:“你为什么说我‘胡
编’啦?你哥哥不就是那样么?前几年他不出工,你不是批评过他么?团支部不是
也研究过帮助他么?队上开社员大会还点名批判过他,可是管什么用?……包了产
以后,你嫂嫂又过门来,他不就变样了?……我怎么是‘胡编’?人家有事实根据
呢!”
说着,巧巧叹了口气。这姑娘成天爱说爱笑,象个小喜鹊似的,这会儿却长长
地叹了口气。
容儿问她:“怎么不往下说f?呻唤什么呀?”
巧巧说:“容儿姐,我看自从兴起新的责住制以来,不管是老年人、中年人,
还是青年人,积极性都高了。我们这些团干部,平常自以为满积极的,老是嫌人家
思想落后……可现在,我们倒显得没人家积极了,我们落后了,我总感觉得有些…
…孤单……”
“是么?”容儿心里一沉,象是什么撞在她的心上,她站住了。望身边的巧巧,
溶溶的月光下,巧巧依然在笑,明眸皓齿,形影清秀。
“看什么?”巧巧扬了扬眉说,“你以为我在哭?我才不哭!……我在思考哩。
我想我们这些人,为什么会有这种讨厌的情绪:孤单!”
容儿咬着嘴唇,她想哭。
巧巧又说了,声音挺人:“有时候,真想选个合适的人家,嫁出去算了,一辈
子总得嫁人!……有个学木匠的,人也挺不错,可是……”
容儿捏了捏巧巧的胳臂。巧巧忙放低了声音问:“怎么啦t!”
容几挽着巧巧,顺着一条据了弯的田坎继续走去。月光突然明亮起来了。
容儿看看天,天上的浮云己不知去向。低下头来,月亮映在水田里,在她的脚
下边。水卫的月亮跟着她们走。
巧巧要是不说话,就不是巧巧了。她总是顺着自己那不成章法的零乱的思路唠
叨。一边走着,一边又说了:“小翠不就是这样么:在从学校毕业回来的时候,多
积极呀!发誓要用自己的双手改变大队的山河面貌。组织铁姑娘战斗队那阵,你看
她干劲多大……后来呢,她那天对我说:‘包产到户’好是好,可是老头子领着一
家大小一天到晚在几块地里干活,天天一个样,想说句话也没个对象!干脆走吧,
换个地方吧……’小翠说走就走,好快呵,明天就是结婚的日子了。算起来,她比
我们还小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