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标新立异……”“越好玩……”
“越好!”
接下来,大伙纷纷埋头写,陈姑娘绕场一周将纸条收回。她按照名字、在什么
地方、干什么的类属,分成三组把纸条摆在圈子中央。她把三组纸条分别混一混,
然后依次从每组里抽出一张。“一会儿大伙照我这样子抽。”她说,“我就先来了。”
抽完她低头去看手里的纸条,可还没等念出声来,就已经把腰笑弯了。
“快念快念!”大伙催她。
“写的什么?”有人问道。
陈姑娘笑得更厉害了。“张三——”她念出所抽纸条上的名字,“在,在,在
女生宿舍,挠脚心……”
大伙瞧着张三笑成一团。张三是个油头粉面的小伙子,跑到女生宿舍去挠脚心
的形象,对他来讲十分滑稽。就这样在笑声中,大伙兴致勃勃地依次抽取纸条,当
众宣读。
“李四,在宇宙中,想家。”
“王五,在一间没有别人的房间里,踢足球。”
“赵六,在故乡的田野里,流浪。”
“陈,在爱情的滋润下,眺望未来。”
“春红,在孤独与痛苦中,体会快感。”
……
这样一个人一个人地轮下去,最后剩下三张纸条,就是我的了。我没想到,其
他十二个人抓到的都是写着别人名字的纸条相组合,剩给我的,就必然是有我自己
名字的重新组合了。“这是怎么搞的!这是怎么搞的!”我一边伸手,一边叨咕,
别人就都笑:“这是缘分!”“你自己设计的嘛。”
“××”,我别别扭扭念出我自己的名字,可另两张纸条上的话,我无论如何
也念不出来。“我就算了吧……”本来我自己写的是:“××在孤独与痛苦中,眺
望未来。”可现在我的“孤独与痛苦”给了春红,而“未来”给了陈。我自己则是
——
“不行不行!”大伙一齐喊,“这时候不能搞特权。”
“××,”我只好硬着头皮往下念,“在陈的饭盆里,寻找爱情……”我一念
完,大伙的情绪就被推上了最高峰,有的人一边大笑着,一边开始起哄。“合饭盆
喽!合饭盆喽!真是天意呀,××和陈合饭盆喽……”
我顾不上大伙的插科打诨,也顾不上陈的羞涩不安和百媚千娇。我只是用眼角
的余光注视着春红,我发现她的表情特别难看。
我开始痛恨这个游戏了。同时我又感到庆幸,似乎这个始料不及的结果又洞开
了一条奇异的缝隙,使我看到了一线光明。
跳了一会舞唱了一会歌,看到春红的情绪和缓了许多,我也感到某种松驰。这
时已经没人再提我与陈“合饭盆”的话茬了。我不会跳,除了偶尔随大伙一块喊一
首歌,就一直在旁边给他们跳舞的人摆弄录音机,所以我能够注意到春红神态的细
微变化。后来春红退出舞场,坐到我们刚才吃饭喝酒玩游戏的地方。我有点紧张,
不知道她是不是又想起了什么不开心了。但很快我也就感觉到了,她没不开心,她
确实是有点累了,需要歇一会儿。我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应该过去陪她说说话。这时
我注意到,春红在擦着汗水看了一会别人跳舞后,哈下腰,在那一大堆十几个包中
间翻了两下,拎出她自己的那个小包。她打开包,把《伪币制造者》拿出来,当成
扇子来用,也算是物有所值了。现在春红已经停止扇风,开始了一本正经的阅读……
可是就在这时,就在我想继续这么不远不近地把春红优美的坐姿读姿欣赏下去时,
我发现她的脸上出现了骇人的变化。
夹在《伪币制造者》里那两张五十元的连号新票,不翼而飞了!
在1983年,一个人一下子丢失了一百元钱,可不是个小事。虽然春红强打着精
神说,算了算了,破财免灾,财去人安乐。可我们这个十三人的春游团体还是立刻
紧急动员,全力查找。我们翻遍了《伪币制造者》的每一页,我们搜索过了周围的
每一处草丛和每一堆石块,我们甚至每人都主动地清理了一下自己的包(因为那些
包总是混放在一起的),当然都毫无结果。“五一”节后的第一个星期日,我们这
十三个东北老乡,在愉快的潭柘寺之行最后阶段,因为春红丢钱这件事情,都乐不
起来了。
回到学校以后,我们这些老乡再见面时,都有点讪讪的。尤其是我们这些男生,
所有的人都帮春红背过包,自然所有的人都应该对丢钱的事负一点责任。但我们又
都没法问春红的钱找到了没有。如果那样问了,就好像是在指责春红自己管理不善
让大伙跟着担嫌疑。照理说我应该去安慰春红,我是这次活动的发起人、组织者,
我是能够证明春红的钱的确夹进了《伪币制造者》里的唯一一个人,我和春红又同
样来自沈阳并且关系最为密切。可是好几天里,我只去过春红宿舍一次,而且呆的
时间不足半小时。春红那种不冷不热的敷衍态度,让我没法跟她深入交谈。在那几
天,我对春红情况的掌握,全部来之于陈姑娘的传递。她说回校以后春红又翻了宿
舍,自然还是白花工夫她说春红看上去情绪低落,没想到丢了一百元钱对她构成这
么大的打击。她说春红到底病了。
听说春红病了,我立刻想往女生宿舍跑,我还想到了应该给她买一点水果。可
是正在我踌躇着找谁去借这笔买水果的钱时,我们班的团支部书记正从教工楼那边
向我走来。团支书说,你先别忙着去干别的,老师有事找你,正在办公室里等着呢。
我只好先放下春红去找老师。
在办公室里等我的老师,不是一个而是两个,我一见到他们,马上就明白是怎
么回事了。我很紧张,说句心里话,还有点害怕。尽管我知道我没有道理紧张和害
怕,可我依然心跳如鼓,动作僵硬。我想起有一句俗语叫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现在我认为这真是大错而特错了:一旦鬼找上门来,没做亏心事也让人很难坦然应
对。
现在在我面前的两个老师是一男一女。那个姓高的中年男人一脸正色,他,我
们班的辅导员;那个姓宋的年轻姑娘目光犀利,她是春红班级的辅导员。他们坐在
靠墙的长条桌子后面,却示意我坐在空空荡荡的地中央一把椅子上,我感到这十足
是对正规审讯形式的照抄照搬。那时候,我是一个刚满20岁的白面书生,通过森严
的环境和压抑气氛将我击垮打倒,简直易如反掌。
“有什么事儿吗?”我问了一句。
坐了片刻,我感到窒息,对他们就充满了愤怒。他们除了在我进屋时伸了伸手
呶了呶嘴,然后就那么一声不吭声地直视着我,看得我发毛。我无法忍受这种污辱
人的心理攻势,可是发出来的声音却小得像蚊子。
“老师,找我有什么事吗?”我又问了一句。“当然有事。”良久之后,高老
师先说话了,同时看了宋老师一眼,宋老师会意地冲他点了点头。他接着说,“其
实不用我们说你也知道是什么事,但我们等了你几天,你也没能主动一点。不过现
在你说了也可以算你主动。”“是潭柘寺春红丢钱的事吗?”
“是在潭拓寺春红的钱被偷的事!”高老师一个“偷”字,说得又重又狠。
“这——”我想起身愤然离去,可是不敢。再说我仍然希望他们对我如此态度只是
例行公事,而并非已经视我为贼。“如果你们需要了解情况,”我诚恳地说,“我
可以汇报一下那天……”
“那天的情况我们全掌握了,我们已经分别与其他十二人都谈过了。”高老师
不紧不慢地说着,还“哼”了一声,满脸的轻蔑和蛮横。我盯着他的牙齿,害怕到
极点。当然我现在怕的已经不仅仅是这高老师和宋老师了,我怕的对象,已经扩大
到包括春红、陈姑娘在内的其他十二人。这些天里,他们没有一个人对我提起过老
师正在调查这件事。“现在,”高老师继续说,“就看你的态度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我只能更加诚恳。
“你应该明白我什么意思……”高老师却更加轻蔑与蛮横。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在以后差不多半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们几乎每天都找我,有时是高老师单独找
我,有时是宋老师单独找我,更多的时候则是他们两个一齐找我。他们已经不再忌
讳什么,直截了当地要求我还回偷拿春红的一百元钱。他们软硬兼施:硬的谁都可
以想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处分开除送交公安机关之类;软的则是劝诱分析推理说
服。他们大概因为也像我一样看过许多侦破小说,讲出来的理由全都让人没法反驳。
久而久之,连我自己都会时常要顺着他们的思路,去把自己规定成为偷钱的窃贼。
而之所以我现在对偷窃的细节已经丧失了记忆,是因为当时我处于一种下意识状态,
对自己的行为并不十分自觉,这能够证明我还不是惯犯。首先我有充分的偷钱动机。
我家里比较穷,我又是个既爱面子又好出风头的人,一百元钱对我来说至关重要。
我还喜欢那两张新版的五十元钞票,见到它们我爱不释手,我流露过它们有纪念意
义之类的话。最主要是我曾试图要与春红“合饭盆”,却遭到拒绝,我完全可能怀
恨在心伺机报复。另外我也有充分的偷钱条件。是我让春红把钱夹在《伪币制造者》
里的,而我是那本书的第一个读者,我熟悉那本书的构造(这一条玄了一点,可提
示出来,能够更像专业办案人员的谈吐)。在去潭柘寺的路上,我多次紧靠在春红
身边,并且我帮助春红背包的时间最长。在吃饭喝酒时,在玩那个抽纸条游戏时,
尤其是在大家去跳舞时,我都与那一堆包挨得最近。而更有一个关键之点是,在那
天去潭拓寺的所有人中,只有我和春红知道在她的包里,在《伪币制造者》的书页
之中,夹着两张面值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