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刚:晚清七十年(台湾远流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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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德刚:晚清七十年(台湾远流版)- 第1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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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载于台北《传记文学》第五十九卷第五期
   七、同盟会是个革命大拼盘
   可是就在同盟会成立前两年(一九○三),中山在日本还只是个灰溜溜的会党头目。他显然自觉在日本久住无聊,乃于是年九月底离日赴檀香山。但是斯时中山潦倒到资斧全无,由侨商黄宗仰慨赠银洋二百元,始能成行。
   中山此次一别八年重返檀岛,再转美洲大陆的道理,显然是他在远东两次「起义」(一八九五与一九○○)之后,一筹莫展,想回到美洲,另觅机缘。中山先生这个人的长处是信仰坚定、百折不挠。必要时破釜沉舟,为着远大目标,不择手段,亦在所不惜这就是不拘小节的英雄本色。写历史的人如把他老人家看成个循规蹈矩的圣贤或迂夫子,就大错特错了。他此次回檀岛,发现他早年的小团体早已风流云散。檀香山已成了保皇党的天下。他的家这时还在檀香山,但是家人对他的态度,可能也是「妻不下织,嫂不为炊」了这位满口大话,不事家人生产的「老二」,他们怎能相信他后来竟佩「六国相印」呢?一不做,二不休,中山乃于一九○四年初加入「洪帮」(致公堂)当了「洪棍」。洪门的义气居然帮助他穿过美国移民局的拘留所,而二次进入美国。
   中山于一九○四年三月底抵美,在美一直住到是年冬季才应中国旅欧学生之约去欧洲。他在美国由西岸到东岸,跑了大半年。其目的无非是组织「兴中会」,并筹募革命经费。显然的他是一文未筹到。正式加盟愿意和他一道革命的,据最可靠的第一手史料冯自由著《革命逸史》所载,也只找到邝华泰一人。两个人,革什么命呢?真是可叹。因此在一九○四年风雪交加的严冬,中山形单影只地住在纽约市贫民窟中的一间单人房(rooming house),真是四壁萧然。虽然他个性倔强,永远不认输!
   可是就在中山命运的最低潮,「山重水复疑无路」之时,真的「柳暗花明又一村」!他忽然收到中国旅欧学生汇来一笔巨款,据说有八千佛郎(亦译「法郎」)之多,并约他实时赴欧,共商救国大计。这一下峰回路转,中山乃至整个中华民族的命运,又进入一个新纪元。
   大清帝国「墙倒众人推」
   旅欧中国学生何以忽然心血来潮,汇款邀请中山呢?原来就在中山这段不得意的时期,革命意识和时机却在中国大陆迅速上涨。在丧权辱国的中日于一八九五年四月签订之后,全国上下还寄望于康有为、粱启超所发动的「强学会」和「变法维新」。孰知一八九八年「戊戌变法」彻底的失败了。失败之余,大清帝国也就在这一年(光绪二十四年·戊戌,一八九八年)几乎遭了瓜分之祸。笔者曾另有专篇纪其大略。别的不谈了,就说香港吧!九龙就是在这一年被英国强迫的「租借」了九十九年。时至一九九七,租约期满,女皇陛下就要按期归还了。也就是这一年,德国强占了胶州湾;它的老搭档帝俄也「租借」了旅顺、大连。为阻止此二强垄断中国东海岸,英国又加租了威海卫。法国不甘后人,一下也就霸占了广州湾。大小帝国主义这时在中国都大搞其「势力范围」;要不是列强的野心为「均势」(balance of power)所阻,他们早就把「东亚病夫」这个大清帝国瓜分了那个不幸的「欧洲病夫」鄂图曼大帝国就是被他们这样啃掉的。时至今日那个不自量力的伊拉克小独裁萨达姆,还想「收复失地」并吞同文同种的科威特,哪里由得他呢?
   在一八九八年大清帝国已危如累卵,瓜分之祸,迫在眉睫;可是我们那个昏聩胡涂的慈禧老太后,竟然异想天开地搞出一套「刀枪不入」的「义和拳」,来「扶清灭洋」;那就荒唐透顶了。作者落笔至此,何敢冒犯那品质高贵、大义凛然的贫下中农所组织的「义和拳」?我所可惜的只是他们气功未练好,惹起了「八国联军」,又抵挡不了洋人的刀枪直入。在中累得我们四万万无辜老百姓,每人各赔纹银一两罢了。那时我祖父家中,男女老幼也有十多口;所以我家大致也赔了十多两银子。因此在下写这段历史,也大有可抱怨的权利。
   拳变刚了,又爆发了两大强邻的「日俄战争」(一九○四~一九○五)。这两个混帐的帝国主义竟然为抢夺我中国的土地财宝,在我国境之内,开起火来。而更混帐颟顸的,却是我们的满清政府。它无力阻止两个强邻在我国土上作战,竟然公开地把辽河以东的土地,划为「战区」,而自己在辽河西岸,宣布「中立」。
   朋友,这时的中国哪里还配称为「国家」呢?我们连殖民地都不如。一般的「殖民地」都还有个殖民国来保护它。我们这个「次殖民地」(中山警语)就只好作俎上之肉,任人宰割了。但是有时有若干知识分子对大清政府发点牢骚和警告,而那批满族统治者竟能把脸一抹说,大清政权维持不下去时,则「宁赠友邦,不畀家奴」。这种话哪是人类嘴里说出的呢?
   贤明的读者,你我如果也是那时的中国人,你我作何感想呢?
   所以中国内忧外患,发展到日俄战争前后,已变成所有有良知良能和最起码知识水平的中国人的切肤之痛、燃眉之急。认识它的严重性,已不限于「得风气之先」的身居海外的青年华侨了。因此就在这一两年之内,国内救亡团体之组织乃风起云涌。少数爱国者甚至不惜采取牺牲个人的行动,以暗杀满清当道。一九○五年九月二十四日吴樾烈士(一八七八~一九○五)在北京车站谋炸「出洋五大臣」未遂而惨烈殉难,便是个突出的例子。这种恐怖主义虽无补于大局,但是它既表示出民愤之深;也炸得清吏胆寒。辛亥革命时,我们安徽第一大码头芜湖,就是被两颗「咸鸭蛋」光复的。老乡吴樾导夫先路之功也。
   这时长江流域的革命小团体之建立亦如雨后春笋。一般性的民变和小规模的组织撇开不谈,那两个最有影响的「华兴会」和「光复会」,也就在这两年成立的。「华兴会」是黄兴、刘揆一、宋教仁、吴禄贞、张继等于光绪二十九年除夕(一九○四年二月十五日;一说一九○三年十一月四日)在长沙成立的,以湖南青年为主体。「光复会」则是一九○四年秋成立于上海。蔡元培当选会长。成员有徐锡鳞、秋瑾、章炳辚、陶成章等人。以苏浙皖三省青年为主体。与两会同时,一批湖北青年也在武昌的湖北陆军之内,组织了一个「科学补习所」(一九○四年五月成立)。社员中有曹亚伯、张难先等,后来也都是革命阵营中的骨干。一眼看来这些革命小团体,似乎是各地区青年分别组织的。其实不然。他们彼此之间乃至他们与「留日」、「留欧」、「留美」等学生团体的「海外关系」不但声气相通,会员之间更有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的错综复杂的往还。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则是他们的宗旨、目标和方法,实在是完全一致的。至于武昌起义的前夕,更有一些新的小团体出现如「共进会」、「日知会」、「文学社」等等,其实都是上述这些小组织的骈枝机构。只是搞小圈圈,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通性。君不见纽约市爱好「国剧」的「票友」们,他们唱的都是些完全相同的《武家坡》、《春秋配》一类的戏目,但是他们却组织了五、六家不同的「票房」,结果没一家可以单独「上台」唱戏的。要「宣扬国粹」,还得彼此「挖角」和「借角」。人们或问:诸公诸婆为什么不联合起来呢?朋友,要能联合起来,岂不变成德国人和日本人了?那还是什么中国人呢?
   长话短说,时至二十世纪初年,大清帝国害了癌症,气数已尽,非垮不可了。「墙倒众人推」!众人推的方向是完全一致的;方法也完全相同。只是你推你的、我推我的罢了这便是满清末年,中国革命运动的形势和性质。
   驱逐满人,建立民国,以美国为模范
   再问一句:这些革命团体和革命单干户的共同方向、共同方法,又在哪里呢?要言之,则以一九○三年出版的畅销书,邹容烈士所写的《革命军》,最有代表性。我们这位死年才二十二岁的「邹大将军」主张:「推倒满洲人所立北京之野蛮政府」;「驱逐居住中国之满洲人」;「诛杀满洲人所立之皇帝」;「建立中华共和国」这个「共和国」还要「以美国为模范」。如此而已。这几条简单的口号实在是辛亥之前,大清帝国之内,从朝到野、从男到女、从老到少、从农村到都市、从国内青年到留日、留欧、留美的学生,乃至绝大多数华侨,一致的呼声。他们的方法则是组织革命团体,活动新军,联合会党……「他们的精神,干干干;他们的武器,手枪炸弹……」。
   可是把这个全国统一的意志(national consensus),简单的概念化(conceptualize)一下,还不是孙文那两句老口号:「驱除鞑虏,建立民国。」这个口号,孙文和杨衢云在十年前不早就叫过了?那时无人理睬,现在却变成全国人民的共同意志。这一下不得了,孙文就变成全国共同意志的发言人,将来中国的形象;和意蒂牢结中的「先知」(prophet)了。大家想到了他,敏感的青年留学生就要扳请他出来现身说法,甚至实际领导了。这样一来,就使得我们的国父中山先生从美洲的灰溜溜,变成欧洲的香饽饽了。
   佛郎、马克如雪片飞来
   首先汇了八干佛郎把中山请到欧洲去的,是一群湖北籍的留欧学生朱和中、贺之才、胡秉珂、魏宸组等人。朱、贺等湖北青年原来也是武昌城内满口新政、革命、排满的小捣乱,声势颇大。湖北早期地方当局的张之洞等原亦是新派官潦,对这些小把戏一面羁縻、一面「充军」,乃拨资把他们送到海外留学,以免他们在国内鼓动青年造反。其中最激烈者则送往遥远的欧洲,较和平者,则送往东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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