筹韩三策
即当日本正处心积虑侵韩,中日关系日趋紧张之时,中国总理衙门当轴曾有解决高丽的筹韩三策的构想。第一,他们曾提出「郡县化」的方案。企图把三韩属国改成中国郡县;把李氏韩王内迁。仿孔子子孙旧例(如今日的孔德成),设立「衍圣公」一类的机构,优待韩王,世袭罔替。此一设计,在满清康雍乾盛世,或不难实行。然值满清衰世,列强环伺,那就是梦想了。
第二,干脆把三韩全部开放,造成列强机会均等、利益均沾之局。庶几利用国际势力平衡,保持韩国独立,以防制日俄等帝国主义一强之独吞。此策未始不可执行,然清室颟顸而自大,亦不能斩金截铁,加以实施;而韩廷孱弱亦不具备独立条件。宗邦一旦撒手,日本会立即取而代之。
第三,任其局势自然发展,相机行事。此为下策。然清廷无能,只得听任此下策之自然发展矣。
迨韩局日坏。一八九四年夏六月,清廷应韩王之请,始派总兵聂士成,续派提督叶志超率兵千五百名援韩,肋平东学党之乱。日本得讯随即否认韩国为大清属国,并同时出兵八千人赴仁川,以清军为目标,虎视眈眈。自此,日政府便不听清方及任何第三国之调处,自组其大本营,成立战时体制,不断对韩增兵至三万有奇。籍口「改革韩政」,实则志在驱除清方势力,终结清日宗藩关系而兼并朝鲜。
面对日方此一咄咄逼人之势,中国朝野哗然,庙谟清议几乎一致主战。是年七月中旬,率千余清军孤悬牙山的守将叶志超,亦急电鸿章以「大举进兵为上策。派舰撤兵为中策。守此不动为下策」(见《年(日)谱》页二六一,引李文忠公电稿)。然鸿章自知其陆海军之无能,始终欲以「以夷制夷」的外交方式,牵制日本,乃转电总理衙门建议接受叶电之「中策」。李氏此电对当时激烈之主战派简直是火上加油。「汉奸李二先生」顿时变成众矢之的。而在此全国主战声中,则以生长深宫,只能听近臣之言,作宸纲独断的二十三岁小皇帝光绪,尤为激烈。他的主战情绪,其后竟发展到「赐翁同龢、李鸿藻、恭亲王『尚方(宝)剑』,命对言和者先斩后奏」的坚决程度(见同上,页二八九,注五〇二 ,引《清实录》三五二,及《字林西报》页八六二,一八九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电讯)。如此一来,连慈禧太后也不愿支持鸿章,轻言和议了。这时他们母子之间的感情尚笃,而恭王犹在靠边站也。
笔者昔年曾细查「鸦片战争」(一八三九~一八四二)时,道光皇帝之上谕,及「英法联军」(一八五八~一八六〇)时,咸丰皇帝之上谕,其后再看「甲午战争」(一八九四~一八九五)时,光绪皇帝之上谕,发现他们祖孙三人,应付此三次严重之外战的心态发展,简直如出一辙:
第一,在开战之初,这三位万岁爷总司令都意气风发,坚决主战。臣民有畏葸主和者,简直是杀无赦。可是迨战争爆发,洋兵把清兵打得一败涂地,万岁爷又惊惶失措,抱怨当初主战者,欺君罔上,误国误民,要他们提头来见。最后对侵略者的要求又百依百顺,恨不得青衣行酒。不惜一切丧权辱国的条件,但求帝国主义者,高抬贵手,刀下留情。(见拙著英文《中美外交史》序言)
因此,在甲午开战之初,那位七十二岁的李老头,便被那二十三岁的小上司,不断辱骂,骂得狗血喷头。翁同龢、李鸿藻等主战派因乘势鼓噪,要小皇帝撤换老李,甚或要向太庙请出专杀宰相的青龙刀,把老李正法。对日抗战,由小万岁御驾亲征。
可是那时的大清帝国,一无策画战守、运筹帷幄的大本营或参谋本部;二无调度补给的后勤体制。帝国对抗日战争,可说是无丝毫准备。他们之所以不断「主战」者,无非要手握兵权的李老头,赤膊上阵;率领他那批贫下中农组成的过气「淮军」;和那炮慢船缓的落后舰艇,去和东洋小鬼厮杀一番。胜则大清之福;败则老李砍头;此梁启超所谓李鸿章「以一人而敌一国」也!
【附注】 李鸿章当年派往朝鲜的淮军将领从吴长庆、叶志超开始,一大半都不识字。他们几乎全是我乡(当年合肥县)的贫下中农。乱世投军,砍得一身「刀疤」,大难不死。此时都是五六十岁之间、吃得胖嘟嘟的「一品大员」。可是,虽是高官,他们却不失其视死如归的英雄好汉的本色。且看聂士成,在八国联军期间,他以革了职的一品大官在前线指挥抗战,腹为洋炮所穿,肠流尺许,他还在挥刀冲杀,惨烈可知。至于叶大呆子(志超),个性之火烈、上阵之勇敢,笔者在孩提时代,便能叙其故事、仰慕不已他家与我家为近邻。只是这种瓦冈寨上的英雄,能否打现代化的国际战争,那就是另一问题。志超后来落了个「斩监侯」下场。
李鸿章久涉洋务,对此岂有不知之理。所以他虽奉谕不断把这些土军队送往高丽,他的真正顾虑,却在海军。「北洋舰队」那几条铁船才是他宝贝,他的baby 呢!迨中日战争已箭在弦上时,他还要连电驻英公使龚照瑗,「设法购速率在二十三海里以上之最新式大军舰」,同时并抢购「智利铁甲舰二只」以壮大我军(见同上,页二六二及二六八)。真是临渴掘井。
另一面鸿章则冒全国辱骂之大不韪,严令丁汝昌保舰避战,不得冒险游弋大同江。在李氏看来只要海军不败,则陆军虽挫,华北仍可无虞,京津安全终能确保也他还是相信他的宝贝海军,「攻虽不足,守则有余也」。
谁知他还是过估了他北洋舰队的实力。打个现代化的海战,不能攻,便不能守也。结果大东沟一声号炮,中国海军便再也无法防守了。
丰岛是珍珠港前身
中日「甲午之战」的第一炮发自朝鲜西岸的丰岛海域。接着才是陆军的牙山之战、平壤之战,和海军在大东沟的黄海血战……,然后才一连串打下去的。本文限于篇幅,且略去陆战而专谈海战,看看这场海战真相,究竟何似。
先谈发生在一八九四年七月二十五日(阴历六月二十三日)中日海军的「丰岛之战」。
丰岛之战事实上始于日军向我军的「偷袭」。其偷袭性质与四十七年后日军「偷袭珍珠港」,并无两样。因为此时中日两国关系虽甚紧张,然双方仍在交涉,并未进入战争状态,日本就罔顾国际法,突然偷袭起来,一举击沉我运兵船高升号,并在海上射杀我军七百余人。其后食髓知味,在珍珠港他就如法炮制了。在珍珠港美军被偷袭,遭射杀与沉溺而死伤者约三干七百余人。两次偷袭,倭人均甚得手,然结果相反,也是日本侵略者,多行不义的因果报应吧!
丰岛之战的经过是这样的:
一八九四年七月下旬,李鸿章奉谕向朝鲜增兵备战。七月二十二日济远舰管带方伯谦乃奉命率济远巡洋舰(重二三〇〇吨、炮二十尊、时速十五浬)及威远(一二六八吨、铁骨木壳、炮十二尊、时速十二浬)、广乙(千吨、铁骨木壳、炮三尊、时速十四浬)两船,护送运兵及辎重给养去朝鲜牙山增援。
抵步后,方管带以时局紧张,乃令威远夤夜先归(旅顺)。方氏自己则率济远,待广乙入口拖驳事毕,于七月二十五日黎明,始启碇返防。二船刚出汉江口,即见日本钢质巡洋舰三艘取势而来。这三艘日舰分别是:
吉野(重四一五〇吨、两吋装甲、六吋速射炮四尊、四点七吋速射炮八尊、鱼雷发射管五条、时速二十三浬)
浪速(重三六五〇吨、不同口径速射炮八尊、鱼雷发射管四条、时速一八点六浬)
秋津洲(重三一五〇吨、不同口径速射炮十三尊、鱼雷管四条、时速十九浬)
按国际惯例,在非战争时期两国舰艇在公海相遇,礼应相对鸣炮或鸣笛「互敬」(exchange salute)。然此次日舰取势而来,方管带立见其来意非善,即下令备战。果然日舰驶近万码时,吉野突发号炮一响,三舰乃直扑济远;速射炮弹如雨下。我舰仓卒应战,然优劣势殊,众寡不敌,胜负立见。
当炮战初起时,管带方伯谦、大副沈寿昌(上海人)正并立于主桅之端的望台上,指挥反击。瞬间沈大副头部直接中弹,脑浆进裂,溅染方氏衣裳。立于前桅望台之二副柯建章亦为敌弹击中,胸腹洞穿。斯时舰上将士亦伤亡枕藉,计阵亡十三人,伤者四十余人,一舰皆血。然我将士并未停止拚搏.一小时之纠缠,我舰连发四十余炮。日舰浪速竟为我连续击中而倾斜失速!
在此一小时拚搏之中,慢说我济远以一船敌三舰,纵是以一敌一,我舰亦非其对手。我广乙船太小,自始即难参战反击,在仓卒脱离战场时,终于搁浅自焚。济远官兵自知亦难久战,据说曾诈悬白旗,冲出包围圈向西南逃避。日舰吉野鼓浪追之,竟为济远尾炮击中要害,死伤枕藉,济远终能逃出沉没之厄运。(见下节有关方之评论)
当济远向西南疾驶时,适遇我增援赴韩之运兵船,怡和公司之英轮「高升号」,正运盛军淮勇九百五十人,驶向牙山。济远乃以旗语通知,嘱其立即转舵南返。孰知高升商轮,时速有限。在其南旋途中,终为敌舰追及,迫令下锚停驶。随高升而来之我炮艇「操江号」(重六四〇吨)遂为敌舰所掳。
高升被迫停轮之后,日酋乃迫令高升英籍船长随日舰驶往仁川或日本,以船上华军为俘虏。英船长被迫听命,而舰上我军不从,盖中日并未开战,日本岂可于公海之上窃轮索赎呢!我船上将士则强迫船长驶返大沽。在双方僵持期间,日舰忽升红旗,通知高升号上之西人「离船」。旋即对高升发炮,我军亦据船以步枪还击。然时不旋踵,高升号即倾斜沉没。我将士遍浮海上,泅遁无所,日舰竟以机枪向浮沉之人群扫射。枪声轧轧之下,白浪皆赤,浮尸蔽海。日舰乃挟我操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