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捐五千银元。现役军人如淮军中的聂士成和毅军的宋庆,亦各捐数千元。其它小额捐献更是所在多有。有这样的经济基础和政治背景,学会的会务照理是应该一帆风顺的。不幸的是它一开始便发生了若干政策性的争执。其中有部分负责人想把这个学会逐渐办成个自给自足、提倡新思想、推动改革开放的出版文化事业,庶可自力更生,长久维持。但是这一构想却为康某所峻拒。他认为这样做是「以义始而以利终」,结果争辩得「举座不欢」。
一个社团的成员对政策发生争执,原是正常而应该有的现象,可是它如发生在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组合里,往往就要产生并发症而导致分裂和解体。再者这一内因之外,它对外亦示人以不广。这时因战败失势而在「总理衙门行走」的李鸿章,对「强学会」也十分敬慕,自愿出银二千元,加入作一会员或赞助人。但是李氏的申请竟被该会所否决。康有为自然也是这项否决的主要决策人。
李鸿章那时是世界闻名的中国政治家。虽然暂时失势,他的潜势力,他的国际声望,尤其是他在后党中的地位,仍是一时无两的,而康有为这个六品小京官,居然公开刮其胡子这也可见当时康的气焰了。所以那时纵是最器重他的翁同龢,在他的日记里也说「康祖诒狂甚」。
一个气焰太高的人是要四面受敌和自我孤立的,何况在那红顶如潮、花翎似海而保守成习的首都北京。康氏锋芒太露,大学士徐桐和御史潘庆澜就扬言要点名参劾了。康氏是个具有殉道者精神、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烈士型人物,怕什么「参劾」呢?但是他的同伙却劝他暂时离开北京,到上海去另开局面上海本来也是他们计划中的重心所在。
新政、新思想毁于教条主义
康有为于一八九五年十月二十九日(阴历九月十二日)到了上海。在上海,他的清望真如日中天。谁知他的气焰不但未丝毫减退,反而因之水涨船高。
这时在中国最有权有势而又有新思想的「方面大员」,实在是张之洞。张于此时适自武昌调到南京,出任南中国最重要的「两江总督、南洋大臣」,辖江苏安徽江西三省(包括当时经济文化中心的上海市)。康一到上海,张之洞便派专人把他接到南京去。在南京,康有为一住二十余日,变成张之洞的上宾。张对他真是言听计从。这期间在上海正式成立的「上海强学会」,和该会的机关报《强学报》之发行(一八九六年一月十二日),都是由张之洞支持的。〈上海强学会序〉这篇重要宣言,便是由康有为执笔,用张之洞名义发表的。谁知张、康这段合作的蜜月,后来竟被康有为的教条主义彻底的破坏了。让我们再抄一段康有为的夫子自道:
入江宁居二十余日,说张香涛开「强学会」。香涛颇自任。隔日一谈,每至深夜。香涛不信孔子改制,频劝勿言此学,必供养。又使(梁)星海来言。吾告以「孔子改制大道也,岂为一两江总督供养易之哉?若使以供养而易其所学,香涛奚取焉?」(见《康南海自编年谱》光绪二十一年)
吾人读上段文字,便不难想象出康有为当时气焰之高了。其语言之横蛮,态度之恶劣,可说是达于极点。但是这篇回忆还是他失意之后追记的。当他春风得意之时,其猖狂的态度,可能更甚于此。尽管如此,这位比康年长二十一岁的南洋大臣张之洞(一八三七~一九〇九)对他还是曲予优容、热心的支持和诚恳的劝勉。但是康有为对这位开明的老辈和上级领导,硬是不假辞色。且再把康氏有关的回忆看下去。康说:
在江宁时,事大顺。吾曰,此事大顺,将来必有极逆者矣。黄仲彛盒呛R椤盖垦Щ帷拐鲁蹋錾虾?讨闾我月垩Р缓媳趁恕5缰鑫鸢欤蛞浴富嵴麓笮校荒苤兄埂垢妗D丝崃尬萦谡旁芭浴T督煊Γ磺胁焕矗ΥΤ钢猓次扪畛缫痢赣贰怪溃啾厣⒁印#ㄍ希
在这段记述里,康有为认为强学会之失败是由于张之洞的「背盟」。但是根据他的夫子自道,分明是他自己拒人于千里之外。哪是张之洞的背盟呢?
康、梁师徒在甲午战后所推动的这个「强学会」运动,实在是满清末年在中国最有「智慧」(wisdom);最有「契机」(chance)的一个全国性新文化、新思想、新制度三位一体的群众运动。它如搞得好,则后来的「华兴会」、「光复会」乃至「同盟会」,可能都不会另起炉灶。没一个「辛亥革命」和随之而来的军阀乱政,哪还轮到后来的胡适、陈独秀、李大钊等人去搞什么「五四运动」呢?
须知当年支持强学会这批人,实在是中国知识界(也可说是「资产阶级」吧)的精英。他们的政治力量也十倍百倍于当时保守派中的徐桐、刚毅和荣禄等人。这种集体力量之未能发挥,实在是和「强学会」的崩溃血肉相连的;而强学会之崩溃也就直接缩小了其后「保国会」的阵容,和光绪皇帝搞变法维新的声势。这种搬石头砸自己脚的办法,都是康氏搞「教条主义」的后遗症啊!
报酬大于贡献
「强学会」的失败,在中国现代化发展史上实在是一大顿挫,顿挫于康有为在「今文经学」里的教条主义。「今文经学」是个什么东西呢?笔者为使一般读者对它有个粗浅的了解,特辟前篇为万言专论加以阐述。读者批览后,便知今文经学在我国的「儒教」里,除被一些官僚利用于一时之外,在学术界并未成过大气候。所以自汉以后,轻视甚至鄙弃今文经学的儒家,正不知有几千百人。张之洞之劝康有为搞变法「匆言此学」,实在是一个长辈学人的善意劝告。翁同龢在一八九四年也读过康著《新学伪经考》。看后他在日记里写道:「看康长素、祖诒,广东举人名士,《新学伪经考》,以为刘歆古文无一不伪。窜乱六经,而郑康成以下皆为所惑云云。真说经家一野狐也。惊诧不已!」(见翁《日记》)
其实把康说看成「野狐」,又何止张翁二人。其后的章太炎、胡适之,以及最近才去世的钱穆,对康的看法都是一致的。记得笔者本人在重庆读大学期间,便有一位同班同学(似乎是黄彰健兄)专治公羊学为毕业论文。余亦偶涉之,但觉以「三世」论,读《春秋》,未始非「通经」之一说,若要以它来「致用」,那就是「迂儒」了。不学在五〇年代亦尝试述文,阐两汉「太学」。在拙篇中,我自己亦斥汉代的今文家不只是「迂儒」,简直是把持立国意蒂牢结的「学阀官僚」也。当时也是有感而发。当然那时的「学阀官僚」的学术水平与两汉和清末的今文家相比,还差得远呢!(拙文见《附录》)
康有为不自量力,引学术入政治,也就从「迂儒」逐渐蜕变成「学阀官僚」。把支持他变法改制最热心最有力的张之洞、翁同龢等都摈之门外。以他这个六品主事的小官,来独力抵抗那红顶如云的顽固派,那就是螳臂当车了。果然在一八九六年初,在数名昏聩老领导授意之下,御史杨崇伊一纸弹章,张、翁等实力派在一旁幸灾乐祸,康有为的「强学会」就烟消云散了。强学会一散,小会分立。当时的知识分子,对新政新思想,就没有共同语言了。
记得胡适之先生以前曾向我说过:「社会对一个人的报酬,实远大于一个人对社会的贡献。」那时去古未远;我们记忆犹新。对汪精卫,余曾撰文论汪之「十大错误」。认为汪犯了九大错误,社会和历史都原谅了他,使他有「复出领导」的机会。只是他把第十大错误做得太「绝」了。历史无法原谅他。他也就只有以「大汉奸」之名遗臭史册了。
康有为当年犯了他那教条主义的绝大错误,但是这错误虽使他铩羽而去,却没有影响他衣锦还乡,为老太太做寿的风光。其后他曾一度想移民巴西,到海外去另觅前途。谁知一八九七年山东曹州教案突起。全中国很快的又被卷入另一个更严重的危机。在朝野束手之时,闻鼙鼓而思将帅,大家又想到康有为毕竟是个人才;他的变法维新的主张,也是「今日中国之必需」,这样康有为也就东山再起了。
瓜分的威胁和图强的意志
所谓曹州教案原是发生在一八九七年十一月一日,有两位德国传教士在山东巨野县为暴徒所杀的小事在当前纽约市上,每天都有五至八人为暴徒所杀(最近还有一位前来开会的日本大学校长被杀)可是这件小事却被那时后来居上的德意志帝国主义引为籍口,强占了胶州湾;并要求在山东省筑路开矿。老实说,我们本钱大,出租胶州湾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这时甲午新败,大清帝国已至死亡边缘,德国人一开其端,其他帝国主义援例一哄而来俄国人要租旅顺大连,英国人要租威海卫和九龙,法国要租广州湾,日本要在厦门一带打主意……,这样群盗入室,划定「势力范围」、割据自雄,那问题就大了。 弄不好,大清帝国就要步波兰后尘,被列强瓜分了。
为应付这种严重局面,那在总理衙门办外交的清室诸大臣也并不太颟顸。李鸿章就是个搞「以夷制夷」的老手。在他访问俄期间(一八九六年四月三十日至六月十三日,共四十四天),便与俄国订有密约以应付贪得无厌的日本。胶州交涉期间,翁同龢、张之洞乃至康有为等也想联英法而拒俄德。但是帝国主义哪就那么笨让你去以夷制夷呢?他们要搞他们自 己的「权力平衡」(balance of power );划定他们自己的「势力范围 」(spheres of influence);要把东亚病夫「瓜分」掉(partition of China),哪由得你「支那曼」(Chinamen)去自作主张呢?所以清廷的外交至为棘手,而瓜分之祸,则迫在眉睫。这时当政不久的光绪皇帝和有远见的大臣们,就感到与其治标则莫如治本。这样他们就想到要「变法图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