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重自己——还未想完,先听到房门”咚咚”两声响,贞观随着问道:“谁人?”
“阿姊,是我!大信哥哥来家里坐,你不出来坐坐吗?”
……这个人,他到底要她怎样?探亲、游玩,他多的是理由住下,她不是不欢迎,她是无辞以对啊!
如果没写那些信,那么他只是家中一个客人,她可以待他礼貌而客气,如今心下那样熟知了,偏偏多出那个枝节来,这样不生不熟的场面,到底叫人怎样好?
她真要是生气,倒也好办,可以霍然了断,偏是这心情不止这些,尤其那日听了她大妗那些言语,明白了人生的无计较,她更是双脚踏双船,心头乱纷纷起来——贞观换了一件草青色,起黄、白圆点的斜裙洋装出来,客人坐在她母亲的正对面,见了她,站了起来,才又坐下。
贞观给他倒来一杯冰水,才看到他手中早有一杯;看看在座人人都有,便自己喝了起来。众人说话,贞观只是喝水,到她换来第三杯冷饮时,她母亲忍不住说她:“刚才叫你多吃一碗,你又说吃饱了,如今还喝那么多冰水?”
贞观没说话;大信却笑道:“吃冰的肚子跟吃饭的肚子,不一样的!我家里那些妹妹都这样说——”
她母亲、弟弟和二姨全都笑起来;贞观自己亦在心里偷笑着。
未几,大信说要去海边看海,她母亲和二姨异口同声叫贞观姊弟做陪。
贞观应了声出来,人一径走在前面领先,怎知没多久,后面的两个亦跟上了!
三人齐齐走了一段,忽又变得弟弟在前,她和大信两人落后。
贞观惶惶害怕的,就是这样直见性命的时刻。
她将脚步放慢,眼睛只看着自己的鞋尖,谁知大信亦跟着慢了;不知为什么她的心情这样复杂,心中却还有信赖与宽慰。
然而当她见着他式样笨拙的皮鞋,却又忍不住好笑起来;今晚七夕夜,身边是最透灵的人,和一双最难看的鞋子——大信终于发话了:“咦!你有无发觉这件事?阳历和阴历的七月七日,都跟桥有关!”
贞观笑一笑道:“是啊!你不提起,我差些没想着!”
大信又说:“刚才我也听见﹃桃花过渡﹄,实在很好!!奇怪!以前怎么就忽略呢?小学时,收音机天天唱的!歌曲和唱词都好……你会唱吗?”
千江有水千江月 九(5)
贞观心里想:会唱也不唱给你听——然而嘴上不好说,只有笑笑过去。
两人走过夜晚的街,街灯一盏盏,远望过去,极像天衣上别了排珠钗。
大信又说:“不知你怎样想,我却觉得伊和摆渡的,是真匹配!”
“伊是谁?”
“桃花啊!”
“喔!”
“像桃花这样的女子,是举凡男子,都会爱她!”
“……”
“你说呢?”
“我怎么会知道?毕竟我是女子,女子如何得知男子的心?”
大信笑起来:“岂有不知的?佛书不是说拈花微笑吗?是笑一笑即可的,连话都不必一句、半句!”
贞观再不言语。
大信又道:“听了这歌,如同见她的人;桃花这个女子,原来没有古今、新旧的,她一径活在千年来的中国,像是祖母,又像妹妹——”
“——甚至浑沌开天地,从有了天地开始,她就在那里唱歌骂人了!”
贞观这下再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一笑,是对桃花称赞,对身边的人喝采。
大信笑道:“咦!你笑什么!”
贞观回说:“桃花有知音如你,桃花才真是千年人身;可以不堕轮回,不入劫数!”
“还有,还有!你尚未说完!”
“——我喜欢她那种绝处逢生;比较起来,他们才是真正的生活者,好象世事怎样,都不能奈何她,……甚至被丢到万丈悬崖了,他们不仅会坚韧的活下去,还要——”
“——还要高唱凯歌回来,对不起?”
“……”
他这一衔接,真个毫无隙缝;世上真有这样相似的心思吗?贞观则是愈来愈迷惘。
三人来到码头,看了渔船和灯火,又寻着海岸线,直走过后港湾。
沿途,大信都有话说,贞观心想:这人来说话的吧!他哪里要看海?
折转回去时,已经九点半过了;她弟弟却在路上遇个小学同窗,到那人家中去坐;剩的两个人,愈发的脚步似牛只——到了家门口,贞观止住脚,回眸问大信道:“时间不早,就不请你进去了;你认得路回外公那里吗?”
大信笑道:“说不认得,你会送我吗?”
“这——”
贞观果然面有难色:“——真不认得,只好等阿仲回来——”
大信笑道:“你放心!我连路上有几根电线杆都数了,赛过你们这里的台电工人!”
贞观亦笑:“我就知道你装假!”
两人相视一笑,又挥了手就声再见;当大信举步欲离去时,贞观站立原地,说了一句:“好走——祝你生日快乐!”
可以想象得知的,当大信听了后面一句话,他整个人变得又惊又喜,一下就冲到贞观的面前来。
贞观觉得:这人像条弄错方向,以致弹跳回来的橡皮圈。
“啊!你……我忍了一个晚上,才没说出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不知道?”
贞观料知会有此问,不禁笑道:“谁不知你和汉武帝同月同日生?”
大信更是意外:“愈说愈紧张了,你快点明吧!”
千江有水千江月 九(6)
“不可!此乃秘密——”
大信只好笑起来:“你不说……我心脏都快停了!”
“有这样大的牵连?!……那,好吧——”
贞观这一说,自己亦觉好笑:“九年前,我就知道了!那天亦是七夕,众人陪你看海回来,大人都睡了,独独四妗到灶下煮了一枚鸡蛋、一枚鸭蛋给你吃!”
“哦!”
大信吐了一口气:“就为了它,你就知道我过生日?”
“是啊!南部这边是这样风俗!”
“在台北却是吃猪脚面线!”
贞观解说道:“那是廿岁以后,开始算大人了,才吃的,之前,小孩只吃那二项;鸡蛋代表鸡,鸭蛋代表鸭,等于吃了一只鸡、一只鸭!”
大信啊哈笑道:“一只鸡,一只鸭;中国文化,真是深邃不尽,美国人大概永远都不能了解,也无法了解,何以一枚鸡蛋,就要算一只鸡了!”
“几何算不出,代数也算不出。”
这一说,两人不禁互笑起来:“我们民族性是:无论做的什么,总觉得他长远够你想的……啊!阿仲回来了!”
大信后来还是她弟弟送走的,二人一走,贞观回屋内淋浴、更衣,直到躺身在床,仍无睡意;她心中放有多少事啊!
想着大舅即将回来,想着大妗的人和她的情意……由大舅又想着自己父亲和二姨丈来。
死生原来有这样的大别;死即是这一世为人,再不得相见了——而生是只要活着,只要一息尚存,则不论艰难、容易,无论怎样的长夜漫漫路迢迢,总会再找着回来。
银山有父,得以重见亲颜,而母亲和二姨,永远是伤心断肠人。
从她母亲又想回到弟弟身上:阿仲即将北上注册,……由台北这个城邑,不免要连想:它竟栽长、抚育出似大信这般奇特、豪情的男子……。
贞观伸手关窗,心反而变得清平、明亮。
3
什后二三点,正是众人歇中觉时间。
贞观躺在自己房内,似睡似醒的,耳朵内断续传来裁缝车的踩声;是她二姨在隔壁房里,正改一件过时的洋装——
……春宵梦,日日相同;好梦实时空,消瘦不成人……歹梦谁人放,不离相思巷……再想也是苦痛,再梦也是相思欉; 春宵梦,日日相同;月也照入窗,照着阮空房;……
贞观初次听时,不敢确定这是谁在唱,然而歌声反复一遍又一遍。
她终于听清楚了,真是二姨的声嗓!
人生自是有情痴!!时光都过去二、三十年了,二、三十年,幼苗会长成大树,有志者,足以成非常事。
而她的二姨,还一径在她守贞的世界里,苦苦不能相忘对伊尽情义的丈夫……
钟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动秋吟,碧落黄泉,两处去寻。
贞观念起前人句子,只觉声喉也黯哑起来——此时,忽听得前屋有人说笑:贞观极力辨认,才听出是阿仲与大信。
他两人今日一早,即钓丝、渔竿的,卷了说要钓鱼去,临出门,一前一后,都来问过她。
为什么不去——她到现在连自己都还不甚明白呢;相近情更怯……这句话恐怕再不能形容完整;在七夕夜之前,她只是隐约念着,心中还自有天地,七夕以后,大信那形象,整个排山倒海,满占了她的心……
千江有水千江月 九(7)
但是,她不要事情来得太快,她当然不想天天见着他的人;稍稍想着就方寸大乱,她哪堪再两相晤对?
贞观起身拉了抽斗,翻出大信从前写的每封信,正要一一看来,却听见:“阿姑!阿姑!”
是银山五岁的女儿在拍她的门!!贞观收好信,来开房门,果然见到了小女孩!
“阿蛮子!”
她双手抱起侄女儿,一面啄她的胖脸问道:“妈妈,阿嬷呢?谁带阿蛮来的?”
女孩黑水晶般的眼睛望着她,淡红的嘴唇坚定回道:“阿蛮自己来的!阿蛮要找阿姑和姑婆!”
贞观见此笑道:“找伊们欲做什么?”
女孩回说:“找阿姑要缝﹃谷粒﹄,找姑婆是要跟伊讨米!米是要做﹃谷粒﹄的。”
这样的层次分明,见诸于稚心童怀,贞观听了更是疼爱:“你会﹃拣谷粒﹄了?”
“阿蛮现在不会,可是阿蛮长大就会,阿姑现在先缝好,等阿蛮长大——”
“拣谷粒”乃妇女闺中的戏耍!以各色布料五片,缝成粽子形状,里面包以重物,或沙或米,或杂粮豆类,大小约为铜钱状,其玩法不一,有先往上拋其中一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