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做父亲的,一生不曾享福过,养她这么大,尚未受过她一点半滴;人家阿姨、母亲,若有一项半样好吃糕饼食物,就惦记的带回来给她们的父亲,吃得外公尽在镶牙,满嘴补得不是金,就是银……
同样生为人子,自己就这样不会做女儿;别的事项,也还有个情商、补救的,唯有这个,她是再无相报的时日了。
古书上说起新丧考妣的孝子,总说他们流泪流到眼里出血,贞观则是此时方得了解,她就是泪淌成河,泪变为血,也流不完这丧父的悲思。
椎心泣血,原以为古人用字夸张,在自己经历状况,才知真实!
泪眼模糊里,贞观望着招魂香摇晃而过的黑暗旷野,忽然心生奇想:她相信父亲的魂魄,自然跟在大队人马后面,欲与她们一起回家。
“天恩啊,你要返来啊!跟着大家回返来啊!”
“天恩啊,回转来,返咱们的厝来!”
车前车后的人,都同口合声,跟着她阿嬷这样叫唤着。
“爸——回来啊——爸——”
贞观自己叫一次,哭一声,眼泪把她襟前的一片全沾湿了——车路这样颠簸,她母亲坐在后面车上,不知晖吐了没有?
沿途木麻黄的黑影,夹着路灯圈晖,给人一种闪烁不定的错觉;身随车摇,如此一步一前,故乡就在不远处,那黑暗中夹杂一片灯海的光明所在……
回去了,故乡还是明皓皓的水色与景致,而从此的她,却是——茕茕孤露,长为无父之人,无父何怙——整句尚未想完,贞观已经泪如涌泉,不能自已。
车队驶过外公的家,直开到贞观家门口才停;早有银山嫂等人,先过这边来,煮下一些汤水,吃食……她母亲虽说劳顿不成人形,贞观看她还是勉强招呼众人食用。
而多数的人,也只是各各洗了头面、手脚算数,看着饭食,同样的噎咽难下。
一直到露重夜深,舅父们才先后离去。女眷们大多数都留下来;嘴上说的,这边睡可以和贞观母亲做伴,事实上是要看住伊的人,只怕一时会有什么想不开,去寻短见。
贞观和银月姊妹忙着从被橱里,翻出各式铺盖、枕头,一一安置在每间房里,床位不够的,临时就在地上打铺。
顿时地下,床上,横的、直的,躺满人身;有翻来覆去,不能睡的;有无法入眠,干脆倾身坐起说话、守更的;更有见景伤情,感叹自己遭遇,哭得比谁都甚的。
尤其她孀居的大妗、二姨,那眼泪更是一粒一两,落襟有声。
一直到天透微光,四周围仍不断有交谈的翳嗡声传出。贞观一夜没睡,那双目,别说能阖,连眨动都感觉生涩疼痛。
当破晓辰分的第一声鸡叫响起时,贞观忽地惊想起:今日,不就是众生赶考的日期……原先说好,是父亲带她去的,如今少了父亲,自己一下变成塌天陷地的人,能有什么心思?
自己竟花费六年,来准备这样一场不能到赴的考试;苍天啊苍天!
千江有水千江月 六(4)
贞观费力的闭起眼,两滴眼泪还是流下来——她希望自己早些睡过去,但愿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假的,都是谁哄骗了她,拿她开了玩笑。就连刚才的泪,亦是梦中流滴,只要她这么阖眼歇困一下,等到天明再起,她还会是从前的阿贞观,那个有父亲可称唤的骄傲女儿!
千江有水千江月 七(1)
1
百日之后,她二姨正式搬过这边来,与贞观母子同住,自此朝夕相依,姊妹做伴。
她二姨丈去世那年,贞观还未出生呢;怎样的缘故,并未听人提起;二姨唯一的儿子,如今在高雄医学院,说是成家以后,就要接伊去住。
且说银月姊妹每日上班经过这里,总会进门请二位姑母的安,也探一探贞观,说几句话再走。
这日大家都来过又走,单单一个银蟾押后赶到,贞观不免说她:“干脆你把闹钟放在床下,也省得天天这样!”
银蟾分明道:“今早我可是六点多即起的,怎知东摸西摸,又拖到现在,刚才是出门时被四婶喊住,她叫你没事去一趟呢!”
外公家离此不过两百公尺,虽说这三个月来,她是少去了,但偶尔经过,走动仍旧难免;如今她四妗这样正经差人来说,还是头一回。
“有什么事吗?”
银蟾先是没想到上面来,此时看贞观模样,倒被她问住了;”没有啊!有事情怎么我会不知道?”
说着她自己又想了一遍,才与贞观道:“大概有什么好吃的留给你;我再不走要迟到了!”
贞观看她上了脚踏车,风一样的去得快,自己只得返身来陪母亲、二姨吃早饭,又洗过碗筷,这才禀明意思,往她外公家走。
她外公家大门口,正好有个黑衣阿婆端了木盆出来,贞观认出是个专门到各家厨房收洗米水,拿回去喂猪吃的老妇人。
阿婆见着她带孝的绒线,开口问道:“你就是水红的女儿?”
“我是!阿婆。”
老妇人放了米汤,拉起贞观的手,仔细看了她好一下:“你长得这样像你阿爸……”
贞观觉得老人的手在抖,过一会才知道,伊原来是要抽出手去拭眼泪。
“你阿爸是我这一生见过,心肠最好的人——”
“……”
贞观无以为应,她低下头去,又抬了起来,却见阿婆的泪水,渗入伊脸上起皱的纹沟里,流淌不下。
她帮她擦了泪水,顾不了自己滴在手掌心的泪。阿婆等好了,又说:“你大的弟弟在台南读一中,听说成绩怎样好呢!唉!也是你阿爸没福分。”
等伊发觉贞观已是两眼皆红时,连连说道:“你莫这样了——都是我老阿婆招惹你!”
“没——有——”
贞观才擦眼泪,只听老妇人又问:“水云现在不是住你厝里?”
“是啊!二姨来和我们做伴。”
老妇人叹气道:“水云也可怜啊!廿出头就守寡;你那个二姨丈,好汉英雄一般,六尺余,百斤重,一条老虎吃不完,也是说去就去,人啊!——”
阿婆走后,贞观犹在门前小站些时,等心情略略平复了,这才踏步入来。
出大厅即是天井,贞观人尚未走到,先见着她四妗自内屋出来:“四妗!”
“你可来了;阿嬷昨晚还念你呢!”
“我去看阿嬷。”
“等一下。”
她四妗阻她道:“半夜闹头疼,翻到四五点才困的,你先来我房里,有一封信要给你。”
贞观其实没听见伊最后一句讲什么,以致当四妗将信递到她手上时,她还摸不清来路:“这是——”
千江有水千江月 七(2)
是一封素白的信,看看字迹,从不曾见过。不对!这字这样熟识,这不是自己的笔迹吗?
她哪时给自己写信来了?
“奇怪是不是?也没贴邮票?”
她四妗反身去关衣橱,一面又说:“是大信寄来的,夹在给我的信里。”
原来是那个鱼刺哽咽喉的男生!那个看武侠故事,烧破蚊帐的!
这字为何就与自己的这样像?世间会有这般相似的字吗?——贞观将它接过,在手中捏弄半天,一时却不知如何处理。
她四妗问她:“你不拆开来看吗?大信托我转给你——”
“要啊——我在找——剪刀——”
她四妗又说:“姑丈的事,他到前天才知的,你坐在这里看吧,四妗先去买菜。”
“哦——”
四妗走后,贞观摸着了剪刀,摸着、摸着,终于把封口铰开——世上或许有字体相似之人,但会相像到这般程度吗?
她展信来读,心上同时是一阵战栗:
贞观:这么久没有大家的消息,我因为有个指导教授生病(他今年七十,一直独身),这些时都住到宿舍里陪他,家中难得回去,昨天才听家母说起令尊大人之事,甚悲痛,在此致问候之意,希望你坚强,并相劝令慈大人节哀!
大信 上
她将信看了二遍,一时便折好收起,怎知未多久,却又取出来,重行再看——。
2
经过这样一次大变故,贞观母亲虽说逐渐、慢慢的好起,然而,体力与精神,都较往前差很多,因此她外婆生病的这些时,她母亲要她住到这边来,早晚侍奉汤药,多少尽一点女儿心。
老人家这次闹头疼,是患两日即好,好了又发……如此拖了半个余月,惹得一家人担忧不说,连她住台南的大姨,都赶回来探望。
姊妹之间,她大姨与贞观母亲最是相像,说是从前做女儿时,大姨丈从外地跑来,想偷看女方,怎知大姨婚嫁之龄,岂有街上乱走的?这下媒人只有指着贞观母亲——那时还十二三岁,说是:这是伊小妹,生的就是这个模样。
在贞观父亲刚去世时,大姨到她家住了整整十天;贞观每早晚听伊这样,相劝自己母亲——水红,死的人死了,活的还要过日子!
而回来的这几日,娘家的兄嫂、弟妇,个个异口同声留伊,她大姨还是入晚即到贞观家睡——为了重温姊妹旧梦,更对遭变故的人疼怜。
这晚,外婆房内挤满请安的人;贞观坐在床头,正听众人说话,抬头却见她大姨提了衣物进来。
“大姨,你不多住一天吗?”
“不行啊,车班老早看好了,我还叫银城去买车票——今晚,我就睡这里。”
她三妗笑道:“——我就知哦:是来吃奶的!”
众人都笑起来;她大姨坐到床边,才又说:“要说断奶,我可是最早的一个!要笑你应该笑阿五,他吃到七、八岁,都上国校了,还不肯离嘴,阿娘在奶头上抹万金油、辣椒,他起先是哭,还是不放,阿娘没办法,只好由他——”
众人又都笑起。
“是怎样断的?”
“他每日上学堂,都先得吃几口,才要出门——”
千江有水千江月 七(3)
“站着吃吗?”
“当然站着;七、八岁了,阿娘哪里抱得动,后来有同窗来等他一起上学,大概怕人看见,抑是被人笑